顧璘看了一眼,吩咐道:“金锞子再添二十個,讓小友和林姐兒各得一半。”
“嗳,”劉嬷嬷答應着,又将托盤裡的妝花緞袍遞了上來,說:“我瞧張解元缊袍敝衣,很是可憐,就自作主張給他買了身袍服,先送來給您過過目,若無不妥,老身就給他送去了。”
“嬷嬷有心了,”顧璘撫了撫繡紋精美的衣袍,含笑道:“張小友衣袍寒素,不羨浮華,處绮纨朱纓間依舊泰然自若,是以我未覺不妥。
于人情上倒是疏忽了,多虧嬷嬷替我留心着。這會子就送去吧,買衣裳的錢,回京後你領了對牌勾了吧。哪能讓您墊補呢。”
劉嬷嬷答應着,端起托盤倒退着走了兩步,忽然又調轉過來,不大自然地擡眸觑了顧璘一眼,支吾着欲言又止。
“怎麼了?嬷嬷還有什麼事?”顧璘見她神色有異,猜想她忽然自作主張,替他向張居正示好,或許是另有事相求。
劉嬷嬷抿緊了唇角,猶豫了半晌,才道:“是林姑娘的事,我心裡牽挂已久,每每想來讨老爺的主意,又怕話說岔了,叫林姑娘面上難堪。”
“關林姐兒什麼事呀?”顧璘疑惑道。
“此事說來也不大,卻很緊要。”劉嬷嬷眉頭緊鎖,語重心長地道,“我想請老爺一個示下,咱們路上何妨再添一輛馬車,讓林姑娘帶着兩個丫鬟一塊兒坐。
姐兒聰明伶俐,正是天真爛漫時,老爺須發已白,對外甥女素愛如珍,自無嫌疑。
可那張解元雖則年少,卻是宿慧智通之人,城府見識不淺,而況他也近志學之年了,豈會不慕少艾?
再與林姐兒兩個起坐不避,嬉笑無心,到底男女有别,傳出去有礙林姐兒的閨譽品行,由不得叫人擔驚。
老身說句不知好歹輕重的話,林姐兒的書也念得夠多了,老爺若再縱着她逞才華弄文墨,隻怕太離了格兒,驕慢心起,将來不安于室,殊非所宜。”
顧璘聆聽到最後,緩頰一笑,“嬷嬷慮得是,怪我因宦緣所纏,一時心粗,不曾想這麼仔細。等出了鳳陽到開封境内,就再置辦一輛馬車吧。”
見老爺答應了,劉嬷嬷松了一口氣,捧着衣袍出去了。
驿站房舍中,遊七正服侍張居正沐浴,水霧氤氲缭繞,少年阖眸養神,眉宇舒展,白淨的身軀若隐若現。
遊七抓着帨巾上下搓擦,不由“啧”了一聲,目露豔羨之色。
“二爺,這次會試一舉奪魁,殿試再考個狀元,就是三元及第了。三年館選後,顧家大小姐就能過門了,這才是大登科後小登科呢。”
坐在浴桶中的少年閉着眼,淡淡“嗤”了一聲,語氣中帶了一點頗覺荒誕的笑意,“那小丫頭才多大?我隻當她是妹妹,你不要亂講……”
忽地少年霍然睜眼,鋒銳的眼眸直盯着遊七,質問道:“哪個顧家?哪個大小姐?”
遊七忙掩住口,自悔失言,在二爺那雙深邃陰冷的眼眸逼視下,什麼搪塞敷衍都不奏效。
他噗通跪下,以頭搶地道:“是江陵薦紳顧家的大小姐。顧老爺罷官後閑居鄉野,與咱們家老爺素來交好。自打二爺中了舉,顧老爺就拿兩百畝水田投獻過來,以免田賦,還想将顧小姐,嫁過來作張家二奶奶。
顧大小姐性子溫柔,頗有宜男之相,上頭又沒了娘親,下頭又沒有兄弟,奁産豐厚,老爺就答應了這門婚事。
隻等二爺考中了,就合八字定親,待三年後顧大小姐孝滿,就好娶過門。
原本老爺不想讓此事教二爺知道,以免二爺考試分心,要我務必瞞着,是小的說漏了嘴,小的該死!”
他臉色驟變,飒然站起,腳步在沐桶中踉跄着,身子晃了兩晃,才跨出腳來。
“是小的該死!”遊七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下,掄起巴掌左右開弓,“啪啪”扇臉。
張居正潦草披上長袍,一拳砸在桌上,厲聲喝道: “你明天就回江陵,告訴我爹,這門婚事我不同意!”
遊七心知自己捅了天大的簍子,哪敢抛下二爺,自己帶着一道晴天霹靂回去,那不是等着老爺把自己腿打折了麼?
他忙勸道:“二爺莫急!那顧小姐橫豎還有三年孝,庚帖又沒下,老爺本就存着騎驢找馬,向上攀高的心,跟幾個媒人都沒把話說死。一切都等您會試過後再定奪的。
況且顧家系名門望族,家風毓和,顧小姐性情賢淑,溫惠有則,的确是良緣佳配呀。”
“什麼良緣佳配?”張居正沉着臉,眸光中隻剩森冷的寒意,“我是治《禮記》出身,喪婦長女無教戒也,吾不娶!”
話音剛落,餘光瞥過未阖緊的窗扉,一支精巧盈亮的偏鳳挂珠钗,在她鬓邊顫巍巍地晃着。
張居正隻覺腦袋嗡的一響,臉色唰地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