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了莊夫人,黛玉跟着顧璘、張居正再次踏上入京的行程。
寒冬臘月,殘雪漸消,路上行人極少。顧璘倒坐在馬車中閉目養神,黛玉與張居正對面而坐。
馬車在一處待拆的院落前,停了下來,顧璘下車走了走,吩咐輪換車夫後,又重新出發。
黛玉透過窗外,見一群人在拆房壞徹。按理說到了臘月,不應動土了,也不知為何要趕着掀屋卸瓦。
神閑氣靜的顧璘睜開眼來,問張居正:“小友可知道外面在幹什麼?”
張居正握着書卷的手微抖了一下,不着痕迹地,從女孩的蝴蝶壓鬓上移開視線,道:“在拆書院。邸報上有載,禦史彈劾南京吏部尚書湛若水,‘倡其邪說,廣收無賴,私創書院’。聖上下令予以禁毀。”
顧璘斂眸看了他一眼,又問:“小友服膺于姚江學派,也算半個心學門人。不知對王、湛二人的學說有何解悟?認為私塾書院當禁否?”
這是一個不易回答的問題,衆所周知,顧璘是心學大家王陽明的好友。
張居正抿緊了唇角,沉吟片刻,目光漸漸變得清明笃定。
“學生認為惟是信心任真,求本元一念,則誠自信而不疑者。的确受了陽明先生,發明本心之影響。但不曾為陽明之說拘囿。
當下大明吏治多失,民生凋敝,人情澆薄,都與士林中骛于虛聲,空談心性的時風表裡相依。
《禮記》曰:凡學,官先事,士先志。學生認為,善學不究乎性命,不可以言學;道不兼乎經濟,不可以利用。一切學問當崇本尚質,務實緻用。
而今書院林立,而提學、山長卻乏卓行實學,不過多為沽名釣譽之輩,貪贓枉法之徒,隻會拉幫結派,徇私枉法。以馳骛奔趨為良圖,以剽竊漁獵為捷徑。
這些人既無道德,也無政績,為官為吏也不過屍位素餐罷了。
滋生這些官迷祿蠹之所,理當禁絕,幸得聖主英裁,诏毀書院。”
沒曾想在張居正嘴裡,也能聽到“祿蠹”二字。黛玉側過臉來,不由蹙眉。
張居正入仕後,敦本務實,崇尚“究于平治天下”,特惡講學之風,斥之為“群聚徒黨,空談廢業”。
以至萬曆八年诏毀書院,引發了士林不滿,為世人所诟病。
全面禁絕書院的激進做法,不啻于堵塞言路,成了張居正後期衆叛親離的原因之一。源自士林的反對之聲,也是江陵新政,無法延續下去的一股強大阻力。
聽了小友的回答,顧璘端坐不動,沉默許久,瞥見黛玉凝眉憂思,欲言又止,偏頭笑問:“林姐兒對此有何見地?”
若要以一個稚齡少女的口吻,來回答這個問題。需要讓顧璘這樣的才子大家不以為淺,又不會教人詫異蒙童之言過于深透。
斟酌了半晌,黛玉才道:“我記得乙酉年間,陽明先生曾以《答顧東橋書》,向表舅闡明了心學的核心。
即學問的根本在于‘心’在于‘知行合一’,心外無物,心外無理,無需外求。
其中有一句‘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隻是未知’,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就好比我一個孤女,若想自立于世。需要一個康健的體魄,聰慧的頭腦,足以養身命的錢産,以及值得生死相托的親友。
依照知行合一的做法,我應當修習養生延壽之法,恪勤中饋籌劃經濟。拜名師讀好書,廣結良友。若能像易安居士那樣,以才學文章受世人尊重,便可做閨塾師自食其力。
天下學子若以此‘知行合一’之法,精進學問,砥砺品格,善莫大焉。奈何書院生徒衆多,講學之風盛行,必有人将書院嬗變為訾議國政,黨同伐異之所,不可不遏制這一股歪風邪氣。
但是阻塞言路之害,甚于焚書。
子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司馬光亦言:事無全利,亦無全害。因此無論立身行事、治學求知,都要實事求是,而不能偏私執見,一概而論。
依小女拙見,肅正講學之風,當如大禹治水,宜疏不宜堵。
四海黎庶,千端萬緒,眼下大明治亂之交,第一要務當協和思想,使朝野共識。大家心往一處用,力往一處使,才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
一番話聽下來,顧璘聽得頻頻點頭,贊道:“林姐兒的話既切中肯綮,又言約旨遠,平易中見精深。”
張居正怔怔擡眸,看向對面的小姑娘,她眸光中的靈慧與深密流溢出來,像寶鏡一樣,照鑒了他的狹隘與偏執。
不由得白面浮紅,思緒紛紛,暗暗攥緊了袖袍。
顧璘撫了撫黛玉的發鬓,面上帶出幾分愛憐與自豪,又伸手在車壁上敲了敲,微笑道:“甘泉兄,驅車一路得遇知音,心裡滋味如何呀?”
黛玉與張居正對視一眼,俱是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