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到九江地界時,她們主仆三人已經初步能夠背誦二十八脈。隻是紙上得來終覺淺,最終還需躬行效驗。
黛玉便帶着紫鵑、晴雯,每天給船上男女老少早晚号脈,記下自己辨識的脈象,再對比李時珍效驗的脈象。反複對比推究,這才有了一點心得體會。
自從黛玉癡迷上了學醫診脈,就把陪張居正讀書互诘的事抛諸腦後,想他一個不世出的天才,自己便是能逞一時捷才急智,到底也不如寒窗十載的書生功底紮實,陪不陪讀,也不影響他登科及第。
為了避免打擾他讀書,診脈練手之時,黛玉還特意略過了他。
這一天,黛玉拿着脈枕,興緻勃勃地走到顧峻面前,嬌笑道:“三哥,診脈啦。”
顧峻十分配合地撸起袖子,将左手伸到桌邊,兩眼直盯在書本上,叨叨念誦。
不待黛玉說換手,他又娴熟地把書交到左手,伸出右手。
“昨晚聽到你咳嗽了一陣子,可别在外頭吹風了。”黛玉凝神診脈,囑咐了一聲。
“知道啦,林大夫!”顧峻将書一阖,提起十二分精神,到父親艙内背書去了。
黛玉正要拿走脈枕,再找下一位探脈,忽見一節藕白玉臂橫陳過來,擱在脈診上。
張居正低頭輕咳了兩聲,“也請小林大夫給我瞧瞧。”
“你怎麼不舒服了嗎?我去找李大哥!”黛玉轉身欲走,卻不妨衣袖的邊角,被壓在了脈枕上。
“我就不配得林大夫看診麼?為何偏偏繞過我?”張居正擡眸,一臉無辜地道。
黛玉眨了眨眼,“那我先幫你看看吧。”她小心翼翼地三指搭上他的脈搏沉心數息,而後換手,繼續于寸關尺處按脈,經再三辨認之後,方松了口氣說:“脈象正常,解元郎寬心應考吧。”
“嗯。”張居正點了點頭,又道:“我恰有兩句詩忘了,妹妹提點我一下。‘流莺拂繡羽’,下一句是什麼?”
黛玉不假思索道:“‘二月上林期’呀。”
“那‘北鬥七星高’,下一句是什麼呢?”
“‘哥舒夜帶刀’,這你都忘了不成?”黛玉滿眼疑惑。雖說進士要考五言八韻詩,那也是作詩而不是背詩呀。
張居正輕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我哪裡會忘,是怕你忘了。這‘二哥’兩個字,又不是魚中刺肉中骨,怎麼到你嘴裡,就喊不出來呢?子路願與朋友,同車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
你我陌路異姓,卻能同舟共濟,互相砥砺,本該是知音好友。二哥素有求近之心,卻實不知妹妹,為何有疏遠之意?”
黛玉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
少年眸光微閃,轉動着手中筆杆,意味深長地道,“難不成妹妹對我有成見?”
“妹妹絕無此心!”黛玉連連搖頭,矢口否認,找了個由頭,“隻因顧家還有個峙二哥,我怕叫重了不好。”
事實上“二哥”兩個字,會讓她想起寶玉,想起從前的親人姊妹,想起那個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失落無考的大觀園,以至于會讓她害怕面對往後未知的命運。
張居正微眯了眼睛,将筆擱在了筆架上,“你的峙二哥又不在身邊,何不先就眼前人呢?”
一個稱呼而已,沒曾想他竟如此在意。黛玉發現張居正的骨子裡,似有一股楚人千回百轉“不服周”的執拗,見這一茬實在繞不過去,隻得從善如流,喊了一聲“二哥。”
“嗯,妹妹乖!”張居正滿意了,彎下眼角,提起筆來,笑盈盈地道。
黛玉釋然一笑,她并無攀高望貴之心,面對這位将來挽天傾的攝政首輔,會不自覺地敬而遠之。既然張居正主動示好求近,自己也不必拘束,當誠心以待。
一想到張居正晚年纏綿病榻,痛苦不堪,未滿花甲便因罹患痔瘡而逝,以至于人亡政息,“國無江陵”成千古遺憾。
黛玉想起從前恃強羞說病的鳳姐,差點延誤病情。世人大多諱疾忌醫,更何況是不欲為外人所知的隐疾。
本不喜勸人的她,也忍不住好心提醒道:“黃帝内經有雲:上工治未病。久坐不動,難免氣血不暢,濕熱下注。二哥哥應早明攝生之理,伏案讀書每隔三刻鐘,當起身走動一下,才不易生痔瘡。”
“啪嗒”一聲,毛筆掉到了書頁間,張居正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真叫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黛玉察覺他已然窘色,又想起稗官野史編排過他姬侍多,取用腽肭臍的事。
雖不足信,但還是有必要防患于未然,畢竟沒幾個位高權重的人物,能抵得過醇酒美人的誘惑。
她這會子不仗着童言無忌,胡亂交淺言深幾句,以後哪有機會說得出口,索性一本正經地道:“自古以來為官做宰的人,大都三房五妾,難免濫服補藥,酒色勞役,以至短折。二哥将來登閣入相,唯有久延歲月才能大業功成,萬望以此為戒,惜福養身才好。”
張居正:“……”
黛玉撂下逆耳忠言,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