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隻是看不清人,并沒有完全緻盲,又不好解釋給他聽,未免少年牽挂傷懷,耽誤了鄉試,于是手執竹竿,欣然自勵。
“佛經上說,得人身難,猶如盲龜遇浮木。我雖眼目患疾,命運多舛,但也感謝上蒼。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師曠雖盲能為樂師,漸離矐目而善擊築。龜雖奪我目,不曾奪我心。”
聽她豁達樂觀之言,如同淩雲之竹,柔韌不屈。想來她小小年紀文辭雅達,又有如此見地心胸,世所稀有。
張居正心中大受鼓舞,頓覺寬慰,忽然又覺得奇怪:“為何是龜奪我目?”
按理說不該是“天奪我目”嗎?
“這個,說來就話長了……”黛玉話音未落,就聽到一個上氣不接下氣地聲音傳來。
“二爺,碼頭最後一班官渡船跑了!我們攆不上了。”
看來申時已過,黛玉不由蹙眉,卻聽張居正道:“沒有官渡,還有私渡,再不濟還有漁船劃子,太陽還沒落土,阿七你急麼子。”
遊七撇了撇嘴,瞟了二爺一眼,心裡腹诽道:到底是哪個心急哦!
他眼見小主人一路發足狂奔,拗得九頭牛都拉不回。
這個颀然玉正,俊眉秀目的少年,素來衣冠鮮潔,儀容俊整,此時卻鬓發微亂,滿頭大汗,鞋襪沾泥,實在與平常的形象大相徑庭。
他又瞥了一眼二爺身後,嬌嬌怯怯的小姑娘,小聲道:“她就是那個小瞎子呀!”
張居正瞪眼,毫不留情地踩了遊七一腳,喝道:“還不快走。”
三人趕至渡江碼頭,恰有個須發花白的老漢,撐着劃子過來了,笑呵呵地問:“細伢,你們是不是要過江咧?”
遊七嘻嘻道:“是唦!”
黛玉見那老船夫身上渡着白光,放下心來。
張居正卻因老漢上身打着赤膊,有意擋住小林姑娘的視線,又意識到她根本看不見才罷了,對遊七遞了個眼色。
遊七并不着急上船,也沒有對船資讨價還價,而是與船夫喋喋咵天,東扯西拉。
黛玉發現這個叫阿七的蒼頭廬兒,很是機靈圓滑,善察人心,幾句笑談就判斷出老船家在江中經年擺渡,德行頗好。這個私渡劃子是可靠的。
談妥了價錢,老漢搭起了跳闆,讓他們上船。
遊七先跳上來,向小主人伸出手。張居正踩上跳闆,回身看向小林姑娘,右手懸在半空,既想扶她一把,又怕逾矩。
一團白光之下,黛玉并未看清少年的好意與猶豫,自己一手提裙,一手持竿,裙擺擦着他的鞋面,也渾然不覺,從容走過甲闆。
遊七眯了眯眼兒,看向黛玉的神情多了一絲審視的意味。
忽然天空中飄來一陣急雨,打得人措手不及,老漢忙戴上鬥笠,棹起雙槳:“落這大的雨,你倆個細伢坐倒唦。”
兩人坐在篷艙中,看外面勁風鼓浪,滾滾長江中,起了一個又一個漩渦。
張居正好容易将視線從小姑娘的臉上挪開,盯着老船夫鉚起勁兒劃槳,兩雙粗犷的臂膀青筋虬結,戰風迎浪。
好在驟雨易停,颠簸了一刻鐘的渡船終于平穩了,老漢也收了槳,讓船順風漂向江岸。
暮色中江畔炊煙四起,擺渡的劃子,扳罾的漁舟,都漸次泊回灣裡。
遠遠看去,船夫們跍在舷邊,用竹編的筲箕,在江水中淘米,紅泥小爐上熱着粗粝的砂罐。
一時間江畔脂香四溢,不是炖的魚鮮,就是煨的藕甜,勾得人食指大動。
黛玉恰與少年同時響起了“鳴饑鼓”。
老漢撚須笑道:“我铫子裡也煨了排骨藕湯,再把魚圓子汆一下就熟了。看你倆細伢蠻靈馨的,就送你們吃。”
也許是劫後餘生的慶幸,也許是長旅奔波後的疲勞,也許是得遇貴人的歡喜,黛玉吃到了平生最有滋味的一碗湯。
當他們飽餐一頓,離舟登岸之時,江畔多了許多彩船畫舫,輕舟載酒,笙歌不斷,那是夜泊江上做生意的花船。
黛玉不禁後怕,倘若她遇到的是歹人,慘則戲班雜役,悲則風塵娼家。
忽聽臨近一艘畫舫上,有人喊:“林姑娘,真是林姑娘,晴雯我們有救了!”
“林姑娘,救救我們!”
黛玉愕然回眸,眼前依舊是一片白光,卻從急切的呼喊中,辨識出來。
那是紫鵑和晴雯的聲音。
“啪啪”兩聲響亮的耳光,打斷了二人的呼喊。
“我是官府發給牙帖的正經牙人,又不是老鸨,你兩個鬼哭狼嚎什麼!都給我安生點,才有個好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