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台始建于北宋年間,這會子已經破敗不堪了。黛玉撿了一根長竹竿充做防身武器,走了大半個時辰,才來到這裡。
此地離渡江碼頭不遠,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她需要先找個可靠的人,攜帶自己乘船渡江。
平生第一次,遇到需要求人幫助的窘境。黛玉這才發現,一個稚齡孤女,向陌生人相托乞援,是件極為艱難的事。
盡管她能通過每個人身上的光,簡略判斷對方的心腸好壞。
可是人心易變,一旦知道她是囊中羞澀的落單盲童,難保在渡江之時,人身上的白光,不會變為黑光。
到那時一身孤懸江上,求生無門,就後悔不及了。
黛玉見斷壁殘垣處,果然有石鑿的琴桌、琴凳,上面擺着一張略顯破舊的七弦琴。琴弦已松,調一調還能用。
她一邊拿絹子擦拭古琴,一邊思忖自己眼下的處境。
以前總以為,自己從夢境中來,很快就便能從夢境中回去。因此她沒有與表舅顧璘多加親近,也沒有在顧府培植心腹為己所用。
結果她被白龜撇在顧府,盤亘了一年之久,還是歸去無望,造成了如今勢單力孤的局面。
眼下被惡奴遺棄,她不得不放棄夢歸賈府的幻想,集中精力思考,如何在大明安身立命了。
黛玉調好琴弦,在勉強可用的老琴上,彈奏曲目,不求按譜撥調,隻是一味快彈。
她就不信,在古琴台上,自己覓不到可以性命相托的知音。
第一曲《胡笳十八拍》,蔡文姬于戰亂中被擄至匈奴,渴望回到家鄉,渴望得到解救。
第二曲《幽蘭》,孔子适楚,厄于陳蔡之間,藜羹不充。孔子慷慨弦歌,以深林幽蘭自喻自勵。不以窮困而改節,不以無人而不芳。
第三曲,《楚歌》,項羽陷入垓下之圍的絕境,四面楚歌,孤立無援。
一音一調,無不在呼喊,她想要回家,想要得到幫助。
琴弦在指間震顫,眼前天光湧動,白霧如潮水一般,奔襲而來。
一聲急切的“姑娘”,迸裂音飛,弦絕聲斷,崩在黛玉掌心,勒出一道血痕。
張居正煞住腳,兩手撐在打彎的膝頭,氣喘籲籲地問:“姑娘,你琴聲急切,是不是與家人走散了,想回家?”
見到眼前一片遮天蔽日的白光,黛玉不禁熱淚盈眶,終于有個聰慧良人,聽懂了她的求救之音。
黛玉匆忙起身,在大片白光中找不到一個焦點,情急之下,出口便是姑蘇吳語:“小官人,侬阿是去趕考個書生呀?阿好捎吾一程,吾要到武昌府去。”
甜糯的音聲,好似剛出鍋的粘糕,一句嬌怯的“小官人”,仿佛蘊着袅袅暖香,燙得張居正耳癢心酥,擡眸一看,更是雙頰飛紅。
夢中的小姑娘竟然出現了!
她身量尚小,桃紅染頰,罥煙眉含霧,含情目湛水,很是嬌俏可愛。
一段清甜的吳侬軟語,讓張居正聽不大分明,揣測其意,瞬間緊張起來,犯了口吃:“啊,是哒、哒。”說完之後,頓覺自己像個傻子,恨得咬舌。
不慎暴露了鄉音,黛玉也是懊悔,萬一對方有意欺生怎麼辦?
見少年身上的白光并未消減,又是個聲柔音脆的“咬舌子”,想必不是壞人。
黛玉鎮定下來,握着竹竿上前兩步,改換官話正音,又重複了一遍請求。
張居正忙拱手答道:“小生張某,正要渡江赴武昌府投考,可攜帶姑娘一程。”
眼前的小姑娘不過幼學之年,梳着垂髫雙環髻,外披天水碧绫地暗竹紋對襟披風,底下是百蝶穿花襦裙。
約莫是士紳人家的小姐,未施鉛華卻氣韻卓然,小小年紀已顯楚楚風姿。
她在風中持竹竿探地,蓮步輕移,如弱柳春冰,纖柔袅娜,惹人憐愛。
張居正仔細看了看她的眼眸,發現她眼眸的焦點不在自己身上,猜測道:“你莫非就是與家奴走散的小林姑娘?”
“你認得我?是他們找我了嗎?”黛玉尋聲側頭,不由吃了一驚。
少年握緊拳,滿心憤然,道:“我聽到那起子惡奴背後說将你丢棄了,擔心你落難,才一路找尋而來。”
果然如此,黛玉歎了一口氣,福身行禮道:“小女多謝秀才公搭救了。”
“林姑娘不必多禮,待我護送你平安抵家後,還請将此事告知長輩,将惡奴交官法辦,為自己讨回公道。”張居正道。
黛玉搖了搖頭:“劉嬷嬷是家中世仆,勞苦功高,我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遠親,不是他們的正經主子,而今已多嫌着我了。若繼續與之相争,豈不是叫他們再作意害我?以後小心避着就是了。”
張居正也知她處境艱難,若是雙眼複明,以她的品貌才情,和臨危不亂的機智,斷不會受人欺淩了。
少年不禁眉頭深鎖,試探問:“姑娘的眼睛是先天之疾,還是後天染恙?可有找大夫瞧過?”
“唉,一年前眼睛就壞了,長輩請遍了湖廣名醫,丸散膏丹,針灸艾熏,皆不見效,至今看不清人。”黛玉話語中滿是無奈,都怨那促狹的白龜!
張居正聞言長長一歎,隻覺喉頭緊澀,心中無限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