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佼看着那沓紙在甯老師的手下翻動飛舞,沒過一會兒就全部簽好了字、蓋好了章,一旁敞開的紅色印泥在天花闆頂燈下泛着油潤的光。就在她伸手去接的刹那,甯老師用手掌突然壓住了表格邊緣。
“有件事。”她轉動茶杯,杯底在實木桌面上碾出細微的響動,“昨天收到一封實名舉報信。”
陽光透過百葉窗在紙面切出明暗相間的條紋,窗外有麻雀飛過,發出撲棱棱的聲響。
寒意順着脊椎爬上來,路佼後頸的汗毛一下子豎了起來。
是誰?内容是什麼?路佼扪心自問,三年來她學習踏實勤懇,每一分、每一科都是自己憑着真才實學拿到的,與同學們相處也都和和善善,從來沒有因為任何事、同任何人紅過臉。
電光火石之間,她想到昨天的晚餐,陳筠庭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隔着燭火和玫瑰與她直直對視。
甯老師推了推眼鏡:“有同學舉報你品行不端,同時與多位男性發展戀情。”
“這是污蔑。”路佼聽見自己的聲音堅定洪亮,“我可以找同學作證……”
“這個不影響保研。”甯明遠突然打斷,抽出其中的一張A4紙推過來,“關鍵是這個——有人舉報你學期末準備馬克思主義原理考試時用的題庫,是教務處加密資料。”
空氣突然變得粘稠。
路佼想起那個暴雨夜,胡千芙渾身濕透沖進宿舍,懷裡抱着的是用防水袋裹着的U盤。“電氣學院的馬原老師劃了重點,全校都傳瘋了。”她顧不得睫毛上還挂着水珠,打開電腦将U盤裡的重點資料拷貝到宿舍群裡,催促着大家,“快保存快保存。”
此刻那些重點正化作鉛字躺在舉報信裡,每一道題号前都打着血紅的“機密”水印。路佼突然注意到甯明遠摩挲茶杯的動作——每當她要宣布壞消息,右手小指總會神經質地抽搐。
“如果查實,根據《推薦優秀應屆本科畢業生免試攻讀碩士學位研究生工作管理辦法》第七條……”
“甯老師,這隻是一份來路不明的背誦資料。”路佼聽見自己的聲音撞在牆上,“這份資料和最終的标準答案重合率極低,而且當時全年級的同學幾乎人手一份,這怎麼能算我作弊呢?”
“路佼,你先緩和一下情緒,我們會盡快進一步核實情況的。”
路佼看着甯明遠從抽屜取出的塑封文件,右下角印着的教務處鋼印刺痛了她的眼睛。她突然意識到,這封舉報信真正的殺招不是内容本身,而是右上角那個教務處歸檔編号——這封信用的是正式舉報流程。
“有消息我會第一時間聯系你。”
路佼麻木地點點頭,轉身離開辦公室。她貼着冰涼的瓷磚牆挪動腳步,帆布鞋底摩擦地面發出虛浮的沙沙聲。象牙塔的玻璃幕牆折射出斑駁的光影,路瘦的影子在走廊瓷磚上碎成不規則的幾何體。
“對了,”甯老師忽然叫住她,“你的入營情況怎麼樣?”
路佼言簡意赅:“上個月拿到了山城大學的offer,最近剛剛接到了帝都大學、帝都政法大學和魔都大學的入營通知。”
甯老師的雙眼一下子亮了起來:“帝都大學!學碩嗎?”
路佼點點頭:“是的,民商法方向。”
“好好好。”甯老師笑逐顔開,“你先按照原計劃學習,千萬不要被打亂了節奏。”
——不被影響是不可能的。
這個突如其來的壞消息還是打亂了路佼的計劃。
她原本打算蓋完章直接返回新竹島,可現在隻想縮回宿舍跟胡千芙一起待着。
胡千芙習慣晚上學習,白天補覺,路佼回到宿舍的時候,胡千芙正好剛剛睡醒。
聽了這件事,胡千芙卻一掃平日裡咋咋呼呼的樣子,出人意料地鎮定,安慰路佼道:“你放心,即使是為了升學率考慮,法學院的老師也會盡力保住你的保研資格的。”
“但即使我的資格被取消了,會有新的人頂上來的。”路佼的指甲在塑料杯身掐出月牙形凹陷。
“可是你有機會拿下帝都大學的offer,而被延遞的邊緣人能保送到本校就算幸運了。”胡千芙認真分析,指尖劃過咖啡杯壁上凝結的水珠,“再說了,如果你這樣都算作弊,我們整個年級将無一幸免,保研率0%,校長都得被叫到教育廳罰站。”
路佼一下子被逗笑了,原本懸挂在眼眶中的一滴淚墜入奶茶,在焦褐色的液體間漾開細小漣漪。
這天,兩人誰也沒再提複習。升學、就業之類的晦氣事情,打鬧一番後安心地睡了一整個下午。
傍晚,路佼返回新竹島。
地鐵駛過過江大橋的時候,車廂的玻璃窗框框出一幅流動的鎏金畫卷。橙紅色的夕照在玻璃上暈染出光斑,随着列車行進忽明忽暗地掃過乘客們的側臉。
路佼擡手遮住刺目的光線,指縫間窺見北江正在晚霞中沸騰,水天一色,浮光躍金,粼粼波光像無數尾金鯉躍出水面,列車輪軌與橋面的震動聲驚起滿天碎金,在視野上烙下流動的烙印。
路佼突然由衷地覺得很慶幸,慶幸自己難過的時候有人關心有人陪,慶幸自己竟然又挺過了一天,才能恰好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看到如此壯麗的霞光。
不知為何,她的記憶突然再次閃回到昨晚。
在Wood&Fire餐廳門口,周越手中燒到隻剩半角的推薦信,以及黑色襯衫下隐約透出的暗紅印記,像纏繞在他身上的荊棘。
煙霧缭繞間,閃爍的好似不隻是橙黃色的火苗,還有他眼角似有似無的淚珠。
“叮——”到站提示音驚碎了記憶棱鏡。
路佼猛然擡頭,發現整節車廂已浸泡在琥珀一般濃稠的暮色裡。
江風裹挾着濕潤的涼意湧進車門,她忽然松開汗濕的掌心,任憑夕陽餘溫從指縫間墜落。
遠處的電纜上停着三隻白鹭,羽翼被染成透明的茜色,恰似昨夜飄散在餐廳門廊的灰燼。
周越,也能看到今天的夕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