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稚宜似乎有魔力,引得唐夫人順着她的話,走馬燈似的快速在腦中切換着一幕幕瑣碎小事,好些善舉連她本人都沒上心,被面前的姑娘這般鄭重其事地如數家珍,眼中不由自主湧起酸澀,便隻顧誇柳氏将女兒養得很好,又借着瞧錦盒的功夫遮擋紅了的眼眶和淚光。見唐夫人神色松動,蘇稚宜緊接着趁熱打鐵道:
“我原以為這套茶具不過是國公府随便送的,不想卻是雲高祖陛下的皇後所賜,乃皇家珍品、稀世珍寶。我年輕,哪敢獨留這般貴重的東西?我母親後日來上京城,我想拿了這把茶壺獻給她做日常使用,正好她集了許多小茶杯可相配。錦盒裡除了琉璃茶壺,還有配套的水墨茶碗、茶碟各六個,我想把這些送給您,您或用或和家人留着把玩,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您看如何?”
話都誠懇到這個份上,蘇稚宜也遞足了台階,再拒絕就不禮貌了。再說那琉璃茶具精巧風雅,難得一見,唐夫人是真心喜歡,徹底放下防備,笑盈盈道:“你這孩子,總瞎想。我哪裡會像那沒見過世面的小門小戶,眼紅幾個杯子,就嫉妒得像隻烏眼雞?一股上不了高台盤的小家子做派。你要和我生分,我如何舍得,才不依你呢!也罷,我收下這六個茶盞,你母親拿茶壺,正合了我們的金蘭之交,兩全其美。”
蘇稚宜不禁感歎豪門貴婦變臉速度之快,不過她見唐夫人順順當當收了禮物,介意盡數也打消,心中的大石才放下。唐夫人正愧悔不該如此心胸狹窄地擠兌人,但又不好在姑娘面前真的承認錯誤,便以往日的随意和标志性的大嗓門兒掩蓋,拉着蘇稚宜的手親熱道:
“我方才不是生你的氣,隻是想到靖柔。我這個女兒到了國公夫人面前,就會和姑娘們一處玩耍嬉鬧,整天沒個正形,不如你引經據典地能說會道。我一見靖柔比不過你,難免有些感慨。是我不好,怎麼也不該怪到你頭上的。”
蘇稚宜剛過了一關,便機警覺察到唐夫人雖已消氣,問話卻又暗藏玄機。被撥到自己這兒的丫頭 - 繡竹老師打小就在程府服侍,她曾講過王敏姿的典型錯誤案例:王姑娘前年參加鎮國公夫人組織的冬日賞梅宴,也碰到這樣一問,未免得意忘形,張口便順着說當另請名師嚴加管教限制靖柔、多修養女德才算好姑娘。唐夫人當場冷臉,終究沒說什麼,但宴會結束回府後,唐夫人便抄起剪刀,将王敏姿強行道德綁架要她收下的閨閣繡品,刷刷絞得粉碎丢進炭盆裡,火速燒了個精光,明顯恨屋及烏,對那答案不滿意。她才不要女兒受盡管束、辛苦應酬呢!蘇稚宜聽出唐夫人既已敞開心扉,便是放下心結,隻稍思考便大膽玩笑道:
“不是我亂說風涼話,靖柔妹妹伶俐風趣、真誠灑脫,我們都喜歡和她做朋友、在一處玩,可您和程大人在外的辛苦經營周全、在内對妹妹的包容呵護,也給了她十足的底氣,能長在您這樣自由開明的家裡,是妹妹有福氣。再說靖柔從小到大,一直得宮廷女官、樂師指點,每次在花朝節、春日宴、月宮桂花節、寒梅琉璃宴的舞蹈大賽上一舉奪魁,能有這樣的成績,天資苦練少一樣都不成。我自小不比妹妹,琴棋書畫、歌舞都不通,隻好在讀書口舌、心計手段上多用心,也算将來給自己争條出路。妹妹美貌無雙、有驚鴻之姿,您還覺得她不夠好,我都要鳴不平呢!”
蘇稚宜的答卷真假參半,堪稱這道陷阱題的滿分标答,正中唐夫人的心坎,明知是恭維話,她卻依然憋不住上揚的嘴角,強忍了片刻後便放聲大笑起來,怎麼也止不住。唐夫人瞬間覺得,自己生蘇姑娘的悶氣也是怪沒趣兒、又大錯特錯的:既然她希望女兒隻要随性自在、快樂就好,為何還要對苦心經營方才出挑的蘇稚宜,生出羨慕嫉妒之心呢?豈不非自相矛盾。
程、唐兩姓的家族門楣,一半有她和官人程澈撐起,一半由兒子程宴川科舉做官、娶親聯姻來發揚壯大,女兒未來想嫁就嫁、不願意就一直養着,隻需一輩子無憂無慮的,便是他們的福氣。唐夫人想通後便把自己哄好了:以蘇稚宜的野心和能耐,有朝一日做個女官,在宮中平步青雲不在話下,說不定還能靠昭陽公主影響朝局。等這個姑娘出息了,頭一個感謝的就是自己和程家,到時候必不遺餘力地幫扶報答,也算提前給自家添了重保障。
蘇稚宜見傲嬌的夫人被哄好,抿了茶水後才無奈笑了,瞳仁裡溢滿了得意。其實蘇大姑娘的内心極為驕傲,配得感相當高,換句話說就是 - 無比自戀,覺着天下好東西都該歸她才是。是以,這樣自負心計手段的蘇稚宜,壓根不覺得自己遜色于靖柔、包括任何人,隻是每人各有所長罷了。隻是蘇稚宜的高明在于,她從不許感性的傲慢驕矜摧毀理智的判斷,每一句話都是飽含精心的計算和考量,唯有自謙又真誠的說法,才能打動唐夫人,徹底軟化她的心防。
自己的心情倒是無甚重要,反正說兩句自謙的話,身上又不會掉一塊肉,蘇稚宜主要目的是哄金主夫人高興,雖還想不到來日具體會發生什麼,可被唐夫人使絆子就不好辦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因為一套琉璃茶具,好好的反目成仇,平白無故丢了這個人脈多可惜。日子還長,趁早把話說開也是好事:坦坦蕩蕩,也沒什麼不能放在明面上說出來的;心結打開,自然無需隐瞞、私下多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