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大笑,心情相當愉悅,趙媽媽也跟着松了口氣,忙喚在翠華居值夜的小丫頭,邊吩咐道:“快把這六個琉璃茶杯從錦盒裡取了,收在夫人卧室的櫃子裡。”
唐夫人對那幾對兒杯盞寶貝得緊,更神采奕奕“威脅”道:“你們手上都穩當些。這些寶貝不止我,老爺和公子姑娘也要過目細賞的,若有半點磕碰,仔細你們的皮!”
下人們不敢怠慢,由麻利小子先捧着琉璃杯盞,而細心丫頭再旁以手護在兩側,以防摔倒砸碎,合力分組将六個茶盞運至翠華居内室門前,再由丫頭們入卧房後置于櫃子内。蘇稚宜聽得唐夫人訓示下人,還要“揭皮”後,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皮:春天幹燥,皮膚缺少護理難免粗糙,但還健在。唐夫人見此情形,沒好氣地替蘇稚宜拽下衣袖,又一次笑出聲來:
“瞧你個沒正形的!我是要揭他們的皮,你那麼怕做什麼?”
問罷二人便相視笑了起來。唐夫人甫一卸下防備放松,頓覺方才在信國公家吃的珍馐佳肴雖精緻,份量卻太小不解餓,遂急派花容通知廚房,再去制魚羹和芥菜馄饨面,用淘澄幹淨的清雞湯底煮了後端來。因唐夫人這個主母體恤看屋子的下人,便做主另添了雞蛋羹和肉餅、點心等夜宵,分散給當差的衆人。見主子的心情多雲轉晴,花容離開去給小廚房傳話時,才敢趁唐夫人和大姑娘等開飯的功夫,放那些候在外頭的管家媳婦們進來回話。
一會兒是貼身媽媽,不出一刻又跳出來三四個管家媳婦和面生小厮:來領靖柔五日後上學紙筆錢的,取款待節度使夫人一行的轎馬,要開庫房核對禮單,取各色賀禮的,來支修繕大公子書房和通花園水閘口銀兩的,穿梭進出間直看得蘇稚宜眼花缭亂,不過唐夫人卻遊刃有餘,看過明細挨個兒登賬,還抽空把弄錯賬目的臭罵了一通,改過後才叫貼身丫頭們跟去給對牌、領銀子。而後程澈的貼身小厮從臨川城趕回來,特意捎了程澈給夫人的親筆信,見信中說夫君和兒子都平安,唐夫人展了笑顔,指揮道:
“你趕快找個不起眼的布袋,把我縫的一個艾草香包放在裡面,帶回給老爺。我上月特意去上京城最靈驗的護國寺,給老爺、公子姑娘們都求了平安符,寺裡的老道知道我們宴川在國子監裡考試,前幾日特意送來了開過光的文昌符,你回程時将它們一并帶回去,交給老爺和公子。”
小厮欲領命,被唐夫人叫住說體諒他來回跑着辛苦,賞了一吊錢後,又允他去小廚房用些糕餅和湯水再行啟程。這貼身小厮雖受賞慣了,也感動幾欲淌淚。淩霜和繡竹面上已略有倦色,蘇稚宜私心想叫她倆先結伴回飲華軒用飯歇着,便趁和唐夫人等湯面的功夫提議:
“夫人,草容跟着弄對牌兒,花容去小廚房吩咐做夜宵,還要同趙媽媽去盯着上夜守門的交班,我這兩個丫頭跟着我一天也累了,不如叫她倆回去,從我屋裡另換幾個過來?”
唐夫人無所謂,隻消有人伺候就成,交代二人回去後,把一直留在飲華軒看屋子的如雲和眉染叫了來。眉染也罷,蘇稚宜叫如雲來唐夫人跟前也有私心:離開臨川城前,如雲曾奉蘇南之命,借許姨娘的手,端過一碗加了安神藥的牛乳雪蛤,借此偷拿蘇稚宜的照身符帖和一應證件,被發現後如雲被策反,成功給蘇南的小厮兼同謀睿傑下了軟骨散後,被蘇稚宜當場反殺;而後蘇稚宜便允諾,願借着唐夫人的關系,給如雲在上京城效益好的單位,謀個體面穩定的工作。先前蘇稚宜帶着如雲在唐夫人處露過臉,如今是兌現承諾舉薦她的時候了。
如雲按唐夫人吩咐,改道往小廚房去看飯食,備好了便由她直接端到翠華居。鏡兒先前曾故意不給蘇稚宜炖煮程二姑娘的同款花膠,挨了唐夫人一頓闆子和耳光,還被餓着罰跪碎瓷片兒,趕去茅廁做苦力折磨,昨天還突然死了。下人們混了許多年,各個都是體察上頭兒意思的老手,雖不知冒失的鏡兒實則是禮部尚書王家安插在程府的眼線,但她血淋淋的試錯教訓,還是逼得他們不敢再怠慢新來的蘇姑娘,觸怒唐夫人。
唐夫人吩咐擺夜宵時已過亥時,下晚班的廚娘和上夜婆子們正值交班輪換,忙亂中也不失秩序,就連程澈的小厮和值夜的來取糕點,都沒能打亂這幫老家夥的陣腳。崔婆子将還冒熱氣的現煮夜宵放入木托盤,滿臉堆笑地交給伺候蘇姑娘的如雲,給足她體面。如雲端着雞湯馄饨面進了翠華居,布了菜和碗筷後,接過水盆端至唐夫人處為她淨手,再由後方小丫頭奉上擦手巾。如雲的觀察力極強,隻消看幾遍别人是如何伺候,便快速學會且做得一般無二。一套流程下來,對比旁邊侍奉蘇稚宜手忙腳亂的眉染,順當了不知多少倍。而後主子們終于開始用飯,蘇稚宜邊吃邊發問道:
“我還有一事想請教夫人。信國公陳家送了這麼貴重的杯子,我該如何回禮才好呢?”
唐夫人見多識廣,在上京城的交際圈行走多年,迎來送往的都是貴婦官眷,應對送禮回禮是駕輕就熟。果不其然,唐夫人咽下嘴裡的馄饨,不假思索道:“這個簡單,我來安排。雨水落雨三大碗,大河小河都要滿,這幾日晚上的雨就沒停過。陳家姐妹都喜歡在雨天兒時的樹底下鋪開布,等雨停去了水,再收掉落其中的花瓣。叫如雲找草容傳我的話,開庫房取幾匹緞子,明天讓趙媽媽給信國公府送去,就說是早就備下的,拿給孩子們包花兒用。千萬不能提這是回禮,免得叫人家以為,我們就用幾匹緞子當回報,跟打發人似的。”
如雲應聲後便出去了,蘇稚宜暗自揣測這些絲綢布匹再名貴,也抵不上琉璃茶具的造價,自己又買不起等價的禮物,雖有臨行前皇後娘娘賜的首飾,可她不敢随意送出去,一碗湯面都快見了底還在一籌莫展,便聽唐夫人繼續道:
“你是不是覺得我的回禮不夠分量啊?”
待蘇稚宜老老實實承認了,又将顧慮和盤托出,唐夫人邊吃邊分析道:“上京城沒有秘密,名利場上混着,挨家挨戶的門第家私、家世背景都公開透明,各人脾氣秉性也一清二楚。誰家老爺做官被獎賞或責罵,公子娶親納妾了,姑娘彈個琴作了畫兒,今兒幹了,明兒就能傳開,後兒又有别的新鮮事。信國公劉夫人肯定明白你手頭不寬裕,臨川城離我們又不遠,多托幾個人打聽,口耳相傳也就知道了。劉夫人既知你不是個奢靡鋪張的,卻依然以厚禮相贈,本就沒指望你馬上拿出等價的物件兒回人情。你就把自己當成一個前景不錯的潛力股,陳家的茶具就是下注買股你的初始資金,既是長期投資,就需循序漸進,急不得。信國公家等回本兒和利潤時,正好借着送緞子,多給你積攢些人情資本背書,以後行事方便些。”
蘇稚宜恍然大悟,仿佛看見新世界的大門,誰能想到這名利場上的送禮回禮都大有門道,她回想起當時以一支玉镯換取了許姨娘的通風報信,一手交镯子一手交情報,提前部署藏好了照身符帖,才順利趕往上京城;事情一了,蘇稚宜便和許姨娘恩怨兩清。唐夫人的老練,愈發襯托得蘇稚宜像個生瓜蛋子,這人情是“欠”出來的,互不相欠就是再也不見,兩相虧欠才是希望常走動的訊号和橄榄枝。蘇稚宜這才明白過味兒,是自己在信國公府擡高母親柳氏的說辭,明着是不按規矩自報家門和刻意賣弄,實則打動了劉夫人,才叫其高看一眼的。蘇稚宜暗自得意這一步打破常規的險棋沒有白走,便和唐夫人耍貧嘴道:
“您既說到長期投資,在上京城的這段日子,是您一直照顧我衣食無缺,這麼看您也算是投資我的大股東。您覺得您何時能見分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