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尚書府一陣雞飛狗跳,程府卻一派和諧歡樂。唐夫人送走了去臨川國子監的程澈,美美歇了個午覺,醒來後便有莊頭隔着屏風來報,說今春雨水來得巧,糧食麥苗、牲畜家禽們長勢喜人,秋日的孝敬能比往日多一成;後有花容樂滋滋來傳信,正是唐婕妤從宮中寄出,給姐姐唐夫人和娘家承義伯爵府報平安的。唐夫人笑意更甚,眼角細紋像漾開的水波,連連和趙媽媽念叨,感激聖上的皇恩浩蕩和庇佑。聰慧過人的唐夫人已将“聖上隆恩”刻入骨髓,習慣成自然,有這樣的高覺悟夫人,程唐兩家做什麼都會成功的。
在朝堂和後宅的權鬥場摸爬滾打了快大半輩子的程澈和唐夫人,俱知曉身為天子近臣,有從龍之功也好,再大的忠心也罷,沒有聖上眼線看管的臣子,都活不長久。但程澈極看重唐夫人所生的一雙嫡出兒女,不願招美人們當眼線給其添堵,唐夫人幾年前便擔下了拈酸吃醋的罵名。那時候的唐夫人成天舉把菜刀,大着嗓門和送來的歌姬舞娘吵架,吵不過人便鬧騰着要同歸于盡,吓得美女們掉頭就跑。
聖上曾打趣要程澈休棄唐氏,幫他另娶賢惠女子為妻,被程澈聲淚俱下地拒絕了。從年少情誼,到官運不通時的不離不棄,遭遇老定國公家刺殺時的舍命相救,最後又擡出兩個孩子打感情牌,言辭懇切到聽者傷心,聞者落淚。後來,聖上也怕了唐夫人這個撒潑到尋死覓活的悍婦,又有她妹妹唐婕妤的哭求和柳皇後的旁敲側擊,便不再塞人,而另派了一隊禦雲衛到程府,名為保護、實則監視般平息了風波。程家夫婦才松了口氣,反正都要放眼線,天子親軍總好過來路不明的歌舞伎。正是父親程澈的堅持,和母親唐夫人無懼擔下善妒不容人的罵名,才保了程宴川和程靖柔的肆意太平日子。
心滿意足的唐夫人打開小屜子,放好收來的信,便聽草容從外面來報,說兩架車馬已備好,随時可出發去信國公府,唐夫人點頭道:“靖柔和稚宜呢?她倆從園子裡回來了嗎?”
草容立即解釋二位姑娘當時一個練舞、一個看書,在花園用飯後,曉得午後要到信國公府拜訪劉夫人,便乘船回了二姑娘的住所一道玩耍,現下應還在。唐夫人喚人更衣後,帶了侍婢走向女兒住的晚香樓,剛行至附近便聽見叽叽喳喳的笑聲,遂感歎蘇稚宜一個窮丫頭心計甚是了得:自家女兒出自上京城文官清貴之首,從小見慣孤品珍玩、绫羅綢緞;另一個兜兒比臉幹淨、沒見過什麼世面,受盡冷眼,除了皇後為她進京賞賜了發簪綢緞,她連像樣的首飾都沒有,半新不舊的褪色衣衫一瞧便是洗過很多次。這二人的成長環境、背景天差地别,還能叫蘇稚宜找到共同話題,哄得女兒日日要纏着她玩,不可謂沒有手段。
晚香樓的一衆仆婦皆向主母問安,靖柔和蘇稚宜也相繼起身迎接,争相炫耀着面上的新妝,問她是否好看。唐夫人見她們的眉心都畫了花瓣妝點,被巧手丫頭們圍着,桌上瓶瓶罐罐的胭脂水粉甚多,還壓着幾張妝容的圖紙,再一細看春桃略顯慌張地将小冊子藏于身後,肯定是女兒不知何時背着她叫人買的話本子。唐夫人差點被逗樂,也不胡亂責罰人,便換了笑容道:“都很好看,快換衣服随我出發,車馬等着呢!”
靖柔換了一襲美人祭的嫩粉色暗花裙,又拿了青綠色項圈準備戴上,卻被母親搖頭制止。二位姑娘正奇怪,便聽唐夫人開始了引導式發問:“你手上的綠寶石頸飾,還記得是何人所賜嗎?”
程靖柔戀戀不舍地放下項圈,嘟囔着思考道:“這橄榄石多寶項圈,是溫淑妃娘娘的陪嫁,轉贈給婕妤姨母之後,由她再賞給我的。母親問這個做什麼?”
迎着母親探尋的眸光,程靖柔一拍腦門兒,懊惱道:“對啊!信國公陳家,同鎮國公溫家祖上有矛盾,如今雖都在朝為官,同受聖上倚重,關系卻不大和睦,兩家也不常來往。溫淑妃娘娘是鎮國公家的女兒,戴着她的陪嫁項圈,拜訪信國公夫人,确實不妥當。這要是讓他們家銜月、衡月姐妹倆看到了問我,叫劉夫人聽去了,還以為我和她示威呢!多虧母親提醒我。”
蘇稚宜也恍然大悟,謝過唐夫人提點便送她出門,随後便打算等靖柔打扮好再跟上。靖柔重選了新制的香囊球挂鍊配衣裳,見蘇稚宜手上随身戴了姐妹們同款的飄藍花镯、發間也配了她贈送的薔薇花钗十分欣慰,卻留意到她的舊衣裳,便奇怪發問道:
“皇後娘娘不是賞賜了錦緞給你嗎?算上我母親送的,和你在府裡的份例,應該能做很多件新衣服了,你身上怎麼總是來回那兩件衣裙倒着穿呢?是有手腳不幹淨的,克扣了不成?”
越說越生氣的靖柔作勢就要罵人,蘇稚宜忙解釋道:“不幹丫頭們的事,份例都是每日不落地送來。錦緞和妝花緞,還有你送的兩匹雲錦,是難得的漂亮名貴,我母親為攢銀子,也穿了多年的舊衣。是我自己想着,把這些新衣料緞子給我母親帶回去,讓她也制幾件好看的新衣。”
程靖柔很難理解這般小家子氣、窮儉省,卻也未置可否,便做主從自己衣櫥裡拿出一條清水藍色衣裙,送給蘇稚宜讓她換上,與頭上價值萬兩黃金的薔薇發钗交相輝映。兩種藍色在蘇稚宜身上融合地極好,靖柔看了滿意後,方才與其出門上了馬車。
馬車穩穩駛出,路上還經過了許多關卡,沿途仿佛還有官兵查驗通關文牒之類,驗明車主身份後才輕車熟路地搬開路障,恭恭敬敬放行。見此陣仗,蘇稚宜不由感歎高門大院兒的安保措施,門禁何等森嚴?好容易到了信國公府正門,也不過一刻鐘。趁着門外的守衛和裡面湧出來的丫頭們趕着迎接唐夫人時,蘇稚宜才有空打量起這座從前隻出現在談話中的國公府。
尤記兒時,蘇稚宜便知國公府是除了皇家官邸,最尊貴的所在,她還曾天真地問母親,皇宮和尚書、國公府是否都用金子搭就。今日所見卻與想象中的大有不同:信國公陳家并不追求奢華,斑駁的牆面不如程府的嶄新,倒透了曆史的痕迹,磚石皆用風雅的墨和白色,又栽羅漢松,靜雅素簡卻不乏生機,來往仆役井然有序。快要聳入天際的府門,正應了高門顯貴的“高”和“貴”二字,陡升無形中的壓迫感。
蘇稚宜神遊地同唐夫人母女一道,由早早等候的婢女帶着,七拐八繞不知去向,卻見唐夫人因來過多次,根本無需帶路,随意地與婢女閑聊起來。一行人繞過海棠樹,正碰到出來熱情迎接的信國公夫人劉氏,蘇稚宜隻一眼,便看出她與唐夫人和靖柔平日來往甚密。還未入夏,劉氏便刻意地握了一柄團扇在胸前,唐夫人自然如她的意邊走邊問了,便聽劉夫人立即接話道:
“唐姐姐瞧這扇面,是我們銜月特地為我繡的,連花樣都是我最喜歡的喜鵲登枝。我都叫她不必這麼辛苦,我們國公府還能少了人做扇子花樣不成?可銜月非說,知道我用不慣外頭人做的,一定要親手給我和衡月繡上面的圖案,這姑娘怎麼就這麼倔呢?”
唐夫人也是個一點就通的水晶玻璃剔透人兒。這劉氏表面嫌棄,可話裡并沒半點責怪之意,倒春寒的涼風還吹得人透心涼,她便得意地拿着把炎炎夏日才用到的扇子出來亂晃,可不就是要炫耀她和繼女陳銜月相處融洽嗎?唐夫人作勢打趣,要借扇子去看幾天,便見國公夫人推三阻四地不撒手,還像生怕被搶去似的緊緊攥着,直至唐夫人誇她母慈女孝才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