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負責督辦女學的正是得聖上欽點的國子監祭酒程澈和夫人唐玉甯一家,唐大娘子出身林溪數一數二的富商唐家,掌管程家和唐家在林溪、海甯、和上京城的許多店面農莊。大雲誰人不知,唐大娘子當真是林溪城最敏慧絕倫的女子:她初次接手部分家族生意之時,當年的唐玉甯姑娘不肯進入唐家已經經營完善的首飾坊和農莊躺平,獨獨挑了自家剛剛起步的美人華衣坊曆練。年輕的唐姑娘充滿了商業嗅覺和奇思妙想,她在閨蜜柳姑娘的啟發下,大膽選用林溪水鄉有名的琉璃瓦下薔薇花為靈感,設計出一款夢幻又雅緻的薔薇花裙。美人華衣坊的新晉掌櫃唐姑娘從冬日就親自拜訪染料商和布行,帶着繡娘工人們趕在開春前制成了一批飄逸又靈動的漸變粉藍色的薔薇花裙。新品一發售,便迅速赢得了林溪城姑娘們的芳心,訂單接到手軟;唐家的首飾坊借着薔薇花裙的名氣,跟着出了一批限定又限量的配套薔薇柳葉銀珠步搖,銀子更是賺得盆滿缽滿。
後來,生意場上的奇才唐姑娘外出遊玩時遇到了當年還是個監丞的程澈,二人一見鐘情;唐大娘子陪着程澈從掌管校規學生的監丞,到司業,再到如今掌管整個大雲教育、學府、考生學子的國子監祭酒,至今感情還是很好。成婚後的唐姑娘成了唐大娘子,但她并未放棄打理自己的生意,而是靠着程家和唐家的支持,将衣衫首飾的鋪子開到了上京城,新奇的花朵紋樣同樣俘獲了萬千貴族女子的偏愛,成了她們的首選。憑着好眼光和創新的膽識,又每每贊助承辦大雲女子們最愛的花朝節和燈會,唐家的産業已是遍布整個大雲,故而林溪城和上京城現在都還流傳着這位知名富婆唐大娘子的傳說。
本着夫人說的都是對的原則,程澈對蘇南在自己升至國子監祭酒後的示好不甚熱絡,隻冷淡禮貌地敷衍着。但因着唐柳兩位大娘子的交情,程家極為看重柳大娘子的長女蘇稚宜,故而這次前來是給足了蘇大小姐排面。兩輛豪華的四駕馬車穩穩停在蘇府的門口,從打頭那車架上下來的正是常伴唐大娘子身邊的趙媽媽,蘇大小姐也帶着母親柳大娘子給自己準備的兩籃子糕餅和拜見禮物在門前候着。唐大娘子身邊的媽媽規矩極好,說話又很講究分寸,見到微笑着向自己見禮的趙媽媽,蘇稚宜親自扶起那婦人;一陣子寒暄問好後,柳大娘子走了出來,和氣地遞給趙媽媽一個裝滿了銀子的荷包,又拿出了好幾貫錢叫後半夜就趕過來的車夫小厮們在外面的鋪子,分批用些早飯休整,自己則帶着趙媽媽進了院中坐下說話兒,熟稔打趣道:
“咱們好幾年沒見了,你倒是愈發容光煥發了。你們大娘子身子可還好?記得前段日子玉甯來信說失眠,我寄去了沈氏醫館開的安神方子,配上稚宜做的安神香囊,她用着好些了嗎?”
趙媽媽說起這個自是眉開眼笑,語裡皆是感激,話也多了起來,高興道:“正要和您說呢!我們大娘子按着您送來的方子吃了有段時日了,很是有效。入睡比平日快了許多,白天瞧着更精神了。你家的大小姐見了便知道,如今我們娘子面色紅潤,氣色也好了許多。常過府給我們娘子診脈的太醫也看了那香包,對你家大小姐配的薰衣草,合歡花,百合,檀香,還有其他幾位藥材是贊不絕口。太醫叮囑了,照着夫人您的方子和香囊用上兩月,再調理作息和飲食,也就無礙了。”
柳大娘子見老友身子好轉,很是開心,便跟着吐槽起唐大娘子:“她呀,年輕時就是個急性子,肝火又旺。如今城裡大大小小的鋪子都要玉甯做主,還要操心兩個孩子,你也要好好照顧你家娘子,叫她好生保重身子才是。”
趙媽媽點頭稱是,便轉頭看向一旁的蘇稚宜。此刻的蘇大小姐手裡拿着臨行清單核對,一邊有條不紊地指揮着下人們按着單子搬運禮品上馬車,一邊叫淩霜檢查自己的衣裳和照身符帖;身姿闆正的姑娘聲音并不大,溫和又客氣,可周身散發的威嚴卻不容他人輕視怠慢,萬事了然于心的細緻更是叫人不可小觑。趙媽媽不禁感歎蘇稚宜年紀輕輕就已有了掌事做主之風,連頗受寵愛的許姨娘現下對她也是客客氣氣的;再回想這位蘇大小姐接待自己時,舉止大方又得體;若是能得用心培養,将來的前途必不可限量,心裡不禁多了幾分敬畏。行囊禮物收拾得差不多了,蘇稚宜向着母親柳大娘子走來,似是有告别前有話要說;趙媽媽無意打擾二人說些體己話,便借□□代車夫先行離開了。
蘇稚宜走向母親柳大娘子,俯身下拜,語氣誠懇道:“我知曉這趟女學之行是母親以您和皇後姨母的親緣關系,還有您和唐大娘子十幾年的交情作為擔保才成的;否則女兒論家世,論名聲,都無資格和其他世家貴女們一同去這女學的。女兒萬分感激您,不知如何報答才好。”
雖說因着蘇南升官,半月後便要搬至上京城與女兒團聚,可想着此次分别還是有些傷感。柳大娘子的不舍很快被掩飾,取而代之的滿是對這個優秀女兒的驕傲;一陣微風襲來,吹起柳大娘子的素色衣裙和輕挽起的發絲,她拉起蘇稚宜的手臂後堅定道:
“你是我的女兒,你想做的,我定要盡我所能支持你。其他姑娘舞姿翩翩,擅詩詞歌賦,可你的攻心謀略和膽識、制香和醫術都是一等一的好,便是複刻古方香粉也不在話下。你又心存天下女子,志向遠大,何必與人相較妄自菲薄呢?可你也要記住,你選的這條路并非一帆風順,便是女學堂也是朝堂的縮影,明争暗鬥,刀光劍影必不會少。不過,你既作出抉擇,便要一直走下去,沒有回頭路了,但願你永遠不要後悔。”
蘇稚宜再次下拜,水潤的眸瞳中盡是認真,一絲懼怕之意也無。陽光之下,海棠瑪瑙發冠的光芒與蘇大小姐眼中的意氣風發交相輝映,她鄭重其事道:“謝謝母親提點,我都省得的。女學堂并非世人理想中的烏托邦,世外桃源,而是另外一個名利場;我不願做那縮頭烏龜,一輩子不問世事任人擺布。我亦知,女兒所作所為已是向貴妃一派不宣而戰了,故而皇後姨母和昭陽姐姐必須赢。女兒願意去真實的朝堂戰場,轟轟烈烈厮殺一場;我要用我的能力,将看不起我的人狠狠踩在腳下,讓百姓過得更好,讓整個大雲見證我們女子的風采。”
柳大娘子的面色喜憂參半,喜的自是生女如此剛強有謀算,必然不是池中之物;可她也是個尋常女子,擔憂女兒的鋒芒惹人忌憚。但柳大娘子轉念一想,有些事不是一味的逃避隐忍就能萬事太平,蘇稚宜也狠狠咒罵過有些人是典型的得寸進尺,給臉不要臉,萬千感慨隻化作一句話:“罷了,你選了自己的路,那就去闖一闖吧!母親也希望你所願皆所得。”
蘇稚宜怎會聽不出母親語氣中的不舍和擔憂?可蘇大小姐不能退縮,皇後娘娘,程家的唐大娘子,還有無數不被平等對待的女子,甚至于童年受盡苦楚的自己都在等着她;蘇稚宜眼眶微微紅了,飛快抹去眸中落下的淚珠,深深下拜後由着淩霜和趙媽媽扶着上了程家派來的豪華馬車。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出發了,蘇大小姐想起剛剛許姨娘暗中給自己透露,蘇南本想着在去上京城的路上給馬車做些手腳,沒成想來的竟然是程家親自來人,這些小伎倆隻能作罷。蘇稚宜鄙夷一笑,她掀開窗簾,熟悉的臨川城街景一直在後退,暖暖的春風拂面。蘇稚宜和淩霜眉染分着籃子裡的點心和茶水,童年的一幕幕不禁湧上心頭:她想起小時候趁着蘇南公務外出,偷偷和母親來上京城的花朝會來玩的惬意自在;她想起自己尚且柔弱時被廚房管事的欺淩,應有的份例吃食被挪去讨好給弟妹,自己隻能被迫餓肚子的痛苦;還有許多,無數次的罰跪面壁,對勢利眼下人們的默許和支持,對弟妹的偏袒,甚至是對自己刻意的打壓。
程家的馬車腳程很快,不到一個時辰便進了臨川城和上京城交界,蘇大小姐按着規矩給守衛遞上自己的照身符帖後,便放行了。到了上京城的主仆三人頓時興奮起來,見什麼都覺新鮮,幾人叽叽喳喳道:“咱們都五年多沒來上京城了吧?變化真是大,瞧瞧人家多精緻,衣服都鮮亮些,真和咱們那裡不一樣!”
蘇稚宜放下點心,用絹子擦擦手跟着湊向簾子外面,指着外面的店家道:“可不是?咱們小時候來過的,那小吃攤改成了糖水鋪子,原來賣小玩意兒的地方如今在做好漂亮的手工絹花呢!人這麼多,真是好生熱鬧。”
眉染最是愛美了,和淩霜搖着蘇大小姐的手臂,央着蘇稚宜定要日後帶她們來街上逛逛,買些吃食和紀念品;蘇大小姐被磨得沒有辦法,正巧自己也想着四處轉轉,觀賞上京城風貌,便答應了。不多時,穩穩駕駛的馬車穿過喧鬧的街市,打頭車上的趙媽媽持着一個小小的令牌,過了幾個護衛把手的關卡才進入一片幽靜卻顯赫的高級府邸區域,住在此處的多是非富即貴的大戶人家,蘇稚宜暗暗感歎戍守門戶之森嚴。随着馬車細細看去,紅色的磚石圍牆莊嚴卻不失風雅浪漫,偶有早開的梨樹和洋槐花枝漫出,和參天的名貴古樹一同見證着朱門的勝敗興衰。蘇稚宜心中有了些計較:若非母親是皇後堂妹兼唐大娘子的手帕交好友,自己絕沒有進入這裡的資格。
伴着清風送來隐隐清冽的花香,兩駕馬車慢慢停在一典雅大氣的府邸門前,那便是程府了。因着主家格外重視蘇大小姐的來訪,下人們早早依着時辰打開大門,在院中迎着了。蘇稚宜見了這顯貴人家的宅邸,天子腳下的威嚴之氣讓她不由心生敬畏,更是示意淩霜和眉染噤聲,莫要禮數不周叫人家看了笑話去;蘇大小姐扶着淩霜的手緩緩下車,在一衆仆婦女使的注視和請安下,同趙媽媽一起進了院子。趙媽媽對蘇大小姐溫和說道:
“為着您今天要到,我們老爺和夫人已經在等您了。快随我進來吧!”
蘇稚宜的禮儀師從母親柳大娘子和女官沉悅姑姑,自是不出錯的:那清麗挺拔的女子微微低首,謝過趙媽媽後便邁着雍容雅步款款走來;雙手合并覆于小腹前,步履間皆是從容優雅,所到之處留下了些梅花雪水的香氣,絲縷梅香中又隐有翠竹的清冽,好聞卻不叫人膩煩。國子監祭酒和上京城富商住的府邸自是内斂唯美;為表重視,程澈和夫人唐大娘子已端坐于正廳了。不同于蘇南略顯狹小的三進院落,程家的宅邸大氣又寬敞明亮:四列來來往往幹活的仆婦家丁在院中忙碌,帶着身後幫自己包裹的丫頭們都不覺擁擠,四周種滿了月季,在這紅磚黛瓦中格外賞心悅目。更有正廳牆壁上的名家畫作屏風,古董的花瓶玉器,真是低調中的奢華;初來乍到的蘇稚宜不敢怠慢,進入正廳後向程大人和唐大娘子恭恭敬敬行了跪拜禮,規矩一點錯都沒出。書香世家出身的程澈對禮儀娴熟的蘇大小姐很是滿意,點點頭後便叫下首的女子起身。
可程澈身邊的唐大娘子很是激動,受了老朋友女兒一禮後直接從梨花木的椅子上起來,急急走上去拉着蘇大小姐的手,這和她平日裡萬事盡在掌握的平和大不一樣;程澈自然是知道夫人和柳大娘子自幼交情的,是而并不意外。唐大娘子望着面容酷似柳大娘子的蘇稚宜,不由自主紅了眼眶:面前清冷的女子一襲櫻粉的寬袖衫搭配了嫩黃色襦裙和淡紫批帛,海棠發冠和簡單的珍珠流蘇又為她添了些貴氣。蘇稚宜其實很像她的母親,高高挽起的發髻幹練又清爽,可面容卻多了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風發,讓已貴為殷實富戶的唐大娘子恍惚了一瞬,似是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時光和風範。
見到情緒有些激動的唐大娘子,程大人更是一臉關切擔憂,蘇稚宜連忙寬慰道:“大娘子莫要傷心,母親半月後便會随着父親來上京城赴任禮部侍郎,到時和您見面的機會就多了。母親還讓我給您和程大人帶了一封親筆信,叫我務必交到您手裡。”
蘇稚宜說罷從袖中抽出一張信封,雙手遞給唐大娘子後便悄悄打量着母親經常提起的老友:這位生意場上的鐵娘子眉目間皆是精明,周身的氣場十足,隻看向程大人的目光充滿柔情,而程大人更是深覺夫人做什麼都是好的。唐大娘子看了信便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叫蘇大小姐坐下,爽朗道:
“不是我愛背後嚼舌根,可你家也太過分了。那蘇知府竟不同意你母親去夫人們的聚會上走走,他難道不知這聚會對仕途是有所助益的嗎?再不濟,讓你母親出來走走散散心,也總比一直呆在屋子裡面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