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稚宜隻随意笑笑,隻當她是說些好聽的吉利話。素華見蘇大小姐并未當真,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女學令牌和一封信塞進蘇稚宜手中,那女學令牌上赫然刻着自己的名字。蘇稚宜大驚失色,瞳孔都比平時大了一倍,實在是不敢相信,驚詫地正要出聲詢問,便見素華輕輕搖頭示意,語不傳六耳,湊近後小聲說道:
“這是公主殿下的意思,她已見了茉雅宮令,晚間自有宮裡人過府傳旨。你過幾日便能去上京城了,我們也要收拾東西回宮複命了。大小姐,萬事小心。”
蘇稚宜小心攥緊手中的令牌和信封,隻覺它們有千斤重,不僅包含了自己的願望和責任,更是母親和皇後的期許。蘇稚宜覺得薄薄的入學信紙放在哪裡都不放心,便取下自己的發钗擰開珍珠做的小機關,将那信放了進去,又把小小的令牌藏在袖中才作罷。為着傍晚孫公公來傳旨,蘇大小姐連最看重的午睡美容覺都免了,隻斜斜靠着軟墊咪了半個時辰便着急起來和淩霜收拾接旨的行裝,順帶準備些打點孫公公和姐姐們的禮物。
匆匆用過晚膳後,孫公公也終于到了。除了還在臨川城學堂的蘇景琛忙于學業不得空歸家,蘇府上下齊聚院中。雖是夜晚,可為了孫宏茂要來,蘇府早早命人在府邸點了燈,甚是引人注目;蘇南換好了一身知府的官服,女眷們也穿上了正式的束腰春日禮服,跪地迎接。一片燈火通明的院中,孫公公的聲音尖細卻清晰可聞:
“聖上有旨。奉天承運,皇帝诏曰。臨川城知府蘇南,勤勉聰慧,特加封爾為三品禮部右侍郎以示皇恩,半月後即入上京城禮部主客司協助尚書王荀。”
蘇南壓下心底的狂喜,帶領衆人領旨謝恩。正當蘇南想拖着日漸肥胖的身子起身,就聽孫公公的聲音又傳了來:“蘇南之長女蘇稚宜,端莊溫良,堪為表率,茲承中宮皇後鳳谕,特命爾後日前往上京城,與國子監祭酒程夫人籌備女學事宜,欽哉。”
正沉浸在巴結貴妃成功升職喜悅中的蘇南知曉皇後也有鳳谕,見女學之事不可抵擋,自己最不喜歡又看不上的女兒也先他一步到上京城,仿佛大炸雷轟了一般愣在原地,直到孫公公喊了他幾次,理智才堪堪回神。蘇稚宜一下子想明白了,這就是母親送給她的大禮。蘇南起身後磕磕巴巴地說起謊話:
“讓小輩先行去是否不合禮制?且公公有所不知,我已為家中長女尋了幾個頂好的人家,兩日後就帶她去給人相看呢!可否等半月後說定了,叫她與臣及家中一道前往上京城啊?”
孫宏茂的臉上很難看,便是獲罪的臣子們都不敢這樣抗旨不尊、讨價還價的,想來仗的是大将軍和王尚書的勢,自然地擠出幾絲圓滑的笑意,禮貌中卻充滿不容反駁的強勢:
“蘇大人,皇後娘娘下鳳谕之時,聖上也是在旁允了的。程夫人,就是唐大娘子,親自請旨要承擔女學之費用,聖上自然同意她接大小姐去程府小住。大人,您也甭跟我在這兒扯皮,不如您現在就随咱家回宮觐見主子,親口同聖上商量商量啊?”
這話實在是很重了,蘇南連稱不敢不敢,飛快地抹着額頭的汗,退到一旁讪讪立着。久不說話的柳大娘子出聲打破了這陣尴尬:“孫公公來這一趟辛苦了,不如留在府裡用個便飯?”
孫公公不好不給皇後堂妹這個面子,才溫和道:“不勞煩了,老奴急着帶女官姑姑們回宮了,趕着伺候聖上和各宮主子們呐。”
不多時,四位女官們帶着包裹從客房出來向蘇府一家人辭行,蘇稚宜給眉染使了個眼色,眉染便趁着大家不同方向回房的當口,追了出去,在孫公公一行人準備上馬車時攔了上去,恭敬道:
“孫公公,這次時間匆忙,我們大小姐也未曾給您準備些什麼。您和下頭人跑這一趟,少說也要小半日,這點子心意就當我們小姐請您喝茶,有勞你們辛苦跑這一趟,您可千萬别推辭。”
說罷,便将一疊銀票塞到孫宏茂手裡,孫公公眯着笑眼接了,隻一捏便知是四百兩的銀票,立時想起自己的徒兒往蘇府傳皇後的手信卻空手而歸的段子。誰知蘇楠記恨柳氏家族沒落,無法在官場拉巴他,竟半點兒規矩都沒有,不僅未給賞賜,還指使小厮對着徒兒一頓排暄,害得徒兒隻灰頭土臉地回宮。閱人無數的老江湖孫公公見眉染一臉真誠,便感歎為官多年的蘇楠竟還不如小輩懂規矩會做人,便也不推辭,隻答應道:
“當真是雞窩裡飛出個金鳳凰啊!大小姐太客氣了,你回去請她放心,聖上和娘娘那兒,老奴知道如何應對,貴府面聖旨時是萬分的感懷天恩、恭敬有加、禮數周到。”
孫宏茂隐約覺着蘇家大小姐自黑暗中走來,正是燭火照不見的地方無人注意,沒成想蘇稚宜冷冷的聲音自牆側傳來,人也在自己面前站定說道:
“公公美意,小女心領了。隻這茶水錢是求公公,給聖上複命時定要将蘇知府回過的話一字不差、原封不動地送到聖上耳朵裡,千萬不要遮掩。務必請皇上知道,小女能去女學是何等的不容易,知府大人是如何讨價還價的。”
在主子身邊多年的孫公公自然早就混成個人精,當下便猜測這蘇府這大小姐定是下定心思另起爐竈。左右自己不必費心找好詞潤色了更加省事,正要答應時手裡又被神不知鬼不覺地又塞了四百兩銀票,蘇大小姐的聲音語不傳六耳道:“所謂好事成雙,四平八穩,六六大順,小女在此謝過公公。”
待孫公公應下,一行人駕着馬車浩浩蕩蕩地往上京城的地界,蘇稚宜也在淩霜的陪伴下準備休息了,卻見眉染自送行回來的眉宇帶着些愁容,話也不如平時多了,便問道:“怎麼了?往上京城去,這麼愁眉苦臉的?”
隻聽眉染邊幫着收拾被子,邊說道:“大小姐,老爺畢竟是現任知府,來日還是上京城的三品官。我實在擔心,孫公公這樣地位的人,會向着您說話嗎?”
蘇稚宜付之一笑,打趣道:“原是這樣,我還以為你是因為要陪着我先行去往上京城,惦記府裡頭的哪位少爺,怕要分别一個月,難解相思之苦呢!”
眉染見大小姐和淩霜都攜帕掩唇在笑,一時又羞又惱地辯白道:“大小姐欺負人!明明我是擔心您大筆的銀子打了水漂,還是說不上話。”
樂夠了的蘇稚宜也不再逼問,三品大員同常人眼中懵懂無知、毫無根基的閨閣小姐,簡直堪稱降維打擊,可渺小如蝼蟻也可扳倒千年古樹,她情願抓緊所有稍縱即逝的機會手段與命運交手。蘇大小姐最放心的就是蘇楠的愚蠢和短視,宮裡的貼身太監們最是怠慢不得,蘇楠如此便是自尋死路,這才慢慢解釋道:
“孫公公在宮中做的,就是衡量各方勢力,在上邊兒走鋼絲,确是個人精不假。可再精的人,他也抵不過内心的喜惡和弱點,這是人性。既如此,那就好辦了,媚上必定欺下,蘇楠出身卑微,卻看不上出身貧苦的奴才們,前幾日還因為宮裡頭的小太監傳的是皇後姨母的懿旨,被好一頓奚落,對着跟聖上的太監們都張口奴才閉口低賤的,同安大将軍一樣不把他們放在眼裡,孫公公能高興?就算不為了我,聖旨當前,蘇楠淨想着讨價還價、不肯接旨,隻要有隻言片語的傳進聖上耳朵裡,那就夠了。”
淩霜和眉染還是似懂非懂的,便也懵懵點點頭,淩霜如釋重負道:“别的我們不懂,隻大小姐您說能成的事,哪樣又辦砸了?您心裡有成算,我們就安心了。您之前也反複交代,這賞銀要麼就不給,要賞就是要大手筆給足。隻是除了這八百兩,您又吩咐在女官姑姑們的包裹裡各添了一百兩,這就是小一千多兩的花銷,所以您的小金庫又要見底了。”
蘇稚宜趴在床上,不願再想,她算了算,這筆錢能在城中最好的玉器行買下那對心儀兩年的玉石紫葡萄花卉藤蘿盆景擺件呢,如今隻得作罷,想想肉就疼。眉染笑話過大小姐後就回屋歇息了,淩霜才小聲道:“您說素華姑姑提醒您小心,是不是讓您小心老爺從中作梗?”
蘇稚宜半卧在不算精緻的小床榻上,迷迷糊糊地回答道:“你算是說到點子上了。你瞧今日他的反應,我去女學的事怕已惹他忌憚,恐逼他對我使絆子,拖住我的腳步。隻不過咱們不知道那老東西要用何種手段,姨娘們卻知道。”
淩霜卻一臉擔憂,問道:“她們一向與老爺親近,會告訴您嗎?”
蘇稚宜輕松道:“先睡覺,明天咱們親自走一趟,問問她們不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