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沈定方望着孩子的眼睛,從中捕獲出幾絲熟悉的兇狠。
“我去。”鄒靜文聲音不大,語氣倒堅定非常。
沈定方輕輕笑了,站起身子,擺擺手道:“走吧。”
息京。
這兩天雨下得緊,這會兒倒正停着,身邊黏糊的熱氣久久被沾在身上怎麼也散不掉,營地裡的熱氣就這麼留置,混着那股血腥的腐肉味——這環境真不是活人待的。
侯爺剛從死人堆裡爬起來,不用納悶,這會兒他已經不再是人了。
照理來說,人死燈滅,塵世間的一切便再也與他無關了,理所當然的,侯爺人頭落地之前,腦子不免要為這山河破碎風飄絮的國家生出春雨一樣綿綿不休的擔憂,但是人頭一落地,這一生的種種都在腦子裡閃回了一遍後,他那點狐死首丘的滿腹牢騷都煙消雲散了。
侯爺想:那管我什麼事。
他正興緻勃勃地準備迎接他的下一段人生呢,但是這天也是不巧,大概閻羅王分配人手時沒考慮到特殊情況,今天這從早到晚死魂太多了,自己又恰好趕上飯點,人家牛頭馬面忙不過來,回家吃飯去了。
侯爺得出這個結論花了小半個鐘頭。
他又想:想我這一生光明磊落,行善積德,那是一點福也沒享受一下,這會我都是鬼了,不物盡其用去探查一下别人的隐私實在是暴殄天物!
于是侯爺一拍大腿,立馬飄出半裡地,直直往那下令砍了自己的狗賊那去了,剛才滿肚子的“來之坦然,失之淡然”一下子飄得無影無蹤,什麼生前事生前畢。侯爺道我去你奶奶的。
侯爺鬼鬼祟祟地掠到營地,又如入無人之境般大搖大擺的找到了主帳,不知為何裡頭格外嘈雜。
他飄然入内,便看見暗紅色的鮮血在地上鋪展開來,汩汩地淌過他腳心,地上之人發梢也濕潤得紅了,他毫無聲息地倒在地磚上,侯爺飛到他身邊,他摸不着他,手直直地透了進去,倒像是他把這人穿心掏肺了。
侯爺的思緒在在一旁女人泣聲中中逐漸茫然起來。
夜色裡,幾點寒鴉駐留在凋敝的枝頭,火焰将它們的羽毛映照得有了些許油色,濃黑的煙塵滾滾扶搖而上,忽的,像是預感到什麼一樣,小玩意簌地一扇黑羽,隐沒在夜色之中。鄒靜文靜默地看着這一地伏屍,眼中閃過陰翳,月光逐漸被雲層掩蓋,火焰的光芒依舊将夜色照得退卻......
一陣寒風吹來,趕車老伯的咳嗽聲将他的思緒拉回。
“小公子,回到車廂去吧!”
鄒靜文看過去,那老伯形同枯槁,黝黑的皮膚上密密麻麻爬滿了皺紋,就像是枯骨上披了一層皮,可惜身材幹瘦聲音卻毫不含糊,就他這麼一聲,林子裡鳥獸俱驚,鄒靜文睜開一隻眼睛看着他,身後的車廂伸出一隻手,如同一座大山壓在他的頭上。
“靜文,你不會冷嗎,為什麼坐到外頭呢?”手的主人很不客氣地揉了揉鄒靜文被凍的通紅的臉蛋,手上厚而粗糙的老繭揉得他的臉有些刺痛。
鄒靜文聽了,應了聲是,掀起簾子鑽進了車廂。
車廂不大,裡面端坐着一位瞧着頗有氣魄的中年男子,蓄着短短的絡腮胡子,他一見鄒靜文,就捏了捏他紅彤彤的臉,問道:“凍成這樣了,怎麼也不進來?”
鄒靜文張了張嘴,沒說話,把頭扭到一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看。
男人不由失笑,搖搖頭,替他掀起窗簾,然後繼續喝着自己的茶。
“小孩子就是不一樣,吃不飽穿不暖的臉蛋還是水靈靈的”
沈定方一路上都是這個吊兒郎當傻不愣登的老頭模樣,鄒靜文從前聽說過撫甯王的故事,現在倒是明白了什麼叫做“百聞不如一見”,
鄒靜文讓他吓一跳,面不改色地掙紮了一下,問道:“你怎麼不騎馬。”
眼前的大将軍挑挑眉,滿臉的絡腮胡子顫抖起來,他哈哈大笑,鄒靜文抹抹臉上的水珠。
“如果騎馬,會把我的發型吹亂。”
你那破頭發還有發型可言,鄒靜文真情實意笑了一下,任憑沈定方将自己的發型揉亂。
見鄒靜文張了張嘴,沒說話,把頭扭到一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看。男人不由失笑,搖搖頭,替他掀起窗簾,然後繼續喝着自己的茶。
到了下車的時候,沈定方總算知道鄒靜文為啥要坐在外面吹冷風了。看着這半人高的小鬼抱着簍子吐了好一會,末了一臉臭屁的擦了擦嘴,他癟癟嘴,強忍住沒有笑。
吐完後,鄒靜文望着這個富麗堂皇的王府,燙金的牌匾篆刻着龍飛鳳舞四字——撫甯王府。
“他奶奶的!你知道我打聽到誰了嗎?”門扉被撞開,一高瘦的學生推開門。
“誰?”
光線一下子打進來,幾位着着白衣的小公子繞着一方席子坐着,他們被聲響驚到,轉頭看去,被圍在中間的那人卻無甚反應,隻繼續擺弄着手裡的九連環,頭也不擡地随意問了一句,聲音不大,但頗有幾分氣魄。
來人看見他突然僵了一下,跪坐到他旁邊,聲音拘謹起來:“三殿下,您也在啊,不用和他在一塊嗎?”
“等下去找,你繼續說。”好像是想起來了什麼讓人不舒服的東西,三殿下皺了皺眉。
學生舔唇,有點緊張,但覺得也沒什麼不可以說的,于是道:“其實……殿下知道一個人嗎?今年在京裡把王家那個王敬軒打了一頓還丢到衙門去的那個,就是那個瘋狗,今天李青工親自吩咐人去抓他,然後被人截胡帶走了。”
衆人聽見這一遭,都不由自主地側耳傾聽了,三殿下終于擡眼看了他一眼,微一挑眉:“誰?”
“是撫甯王!他是被王爺藏在車裡帶回來的。”瘦個兒見大家情緒都被調動,忘乎所以,聲音不自覺大了。
三殿下确實覺得好奇,終于放棄了那個九連環:“為什……”
學生直接打斷他,激動道“這是因為前幾天王敬軒去找人麻煩,沈雲瑞也在,你猜怎麼着,他把沈雲瑞也搶了!”
三殿下樂了,剛要問話,就聽到背後一道冷冷的聲音,一道視線掃過來,讓人感覺仿佛被什麼陰險的生物窺伺着,本能繃緊了身體。
“三殿下。”
所有人都安靜了,剛剛還喧嚣着的衆人如同被釜底抽薪的滾水,一下子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