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杭總……小杭總!”
杭氏會議室中,二十七歲的杭觀雨從幕布上的“長赢集團”收回視線,示意項目部總監繼續。
“以上,就是目前我們能夠自救的所有辦法,如果能成功與這幾間公司合作,我們可能還有機會扭轉局面。”
偌大的會議室中坐滿了杭氏的高層。
每個人的表情都精彩紛呈。
除幾位元老面露擔心,剩餘的那些幾乎全是不滿。
杭觀雨垂眸掃了掃面前鋪滿的虧損報告,盡量用平緩的語調:“除長赢之外的公司都可以考慮,我會……”
話至一半,已被多位等她開口的董事打斷。
“憑什麼排除長赢?!”
“沒錯,小杭總應該也聽過以前那些傳聞吧?如果當年不是因為那個酒會,那很可能許總就不會和萬氏合作了,而是會選擇我們!”
“就是啊,假如那個合同談成了,有許總她關照的話,我們也不至于像現在這麼狼狽了!”
“行了行了,難道小杭總願意看到公司這樣嗎?有什麼問題大家一起解決……”
有與杭槿共同創辦公司的幾位阿姨替她說話,卻又激起更多不滿。
“解決?怎麼解決?!公司近三個月的虧損還不夠多嗎?南邊又有幾個新項目撤資,這些難道你們不知道嗎?”
“……”
不過幾分鐘,會議室已淪為幾方團體的會戰。
杭觀雨靠在椅背上,靜觀着面前不斷的争執,不發一言。
幕布還停留在最優解的那頁,她的視線又回到排在第一位的長赢集團幾個字上。
今天做演示的這位總監很貼心,生怕這些年一直在遊山玩水的她什麼都不懂,還在每間公司後面附上了各自董事長的照片簡介。
她盡量控制視線不往某人的照片那邊移動,隻停留在早已經可以默寫下來的一團公司介紹上。
來來回回,不知倦怠。
鬧劇最終以她起身鞠躬道歉為止,會議結束,幾位元老又特意留下寬慰了幾句。
她一一笑着回應,請司機先回去休息,自己走進黑暗的辦公室。
江城的夜景比四年前她離開那會兒更加絢麗,尤其是站在杭氏的這個位置,相同的樓層數難免讓她恍如還站在星悅落地窗邊。
仿佛下一秒浴室的水聲就會停下,她又會回到那間卧室。
無趣。
回憶被這兩個字中斷,她不耐煩地開了燈。
都快五年了,怎麼還會記得一個遊戲夥伴啊。
明明她這幾年的生活格外精彩。
電腦屏幕上還顯示着目前可行的幾個方案,距她被杭槿緊急叫回已有三個月,處理工作雖算不上遊刃有餘,卻也能判斷出這些方案分别有多大的可行性。
杭氏如今的近況的确不算樂觀,她必須盡快決定才能避免走到申請破産的那步。
可如果稍稍深入了解就會發現,其實這些最優解全都很難實現。
杭氏已經岌岌可危,就算念及舊情也沒有幾家公司敢合作,何況生意場上哪有什麼舊情。
也正因如此,剛才那幾位股東才會大發雷霆。
比起五年前的那次危機,顯然這次更加難解。
可現在,她卻連當年的唯一機會都沒有。
甚至失去了更多。
「語眠的情況已經穩定了,醫生說已經比之前要好很多了,不要擔心。」
手機突然震動,杭槿送來近期唯一還算不錯的消息。
她打起精神正欲回複,又收到「公司的事一切随緣,無需強求。」
控制一整天的情緒終在這瞬全面瓦解,她顫抖着回了個表情,再難控制眼尾的水汽。
辦公室再次歸于黑暗,隻留淚痕滾落在面前繁雜的文件上,砸出微不可聞的轟鳴。
*
“許總,杭氏那邊還是沒有動作,不過剛剛我收到内部消息,她們已經在拟定和另幾間公司的合作内容了。”
長赢董事長辦公室内,助理對着站在窗前的背影小心彙報。
“知道了,先去忙吧。”冷冽的女聲淡然回應,關門聲響起後又點開一小時前收到的那段視頻。
視頻的拍攝角度有些怪異,仔細看就知道不是正常情況下錄制的内容。
但盡管不是正面角度,也足夠聽得清楚多人的指責,看得清楚最後的鞠躬緻歉。
視頻又反複播放了幾次,再次結束時,許吟風點開與助理的聊天框。
「按計劃做」
*
杭觀雨離開杭氏時已近午夜,原本是該走另一條更加寬敞的大路,可駛出車庫的那瞬卻臨時變了決定,又拐進那條回避多年的小路。
說來可笑,路兩邊的私廚陸續拆掉又重建了很多次,唯獨那間還保持原貌。
這個時段還有幾位客人,杭觀雨遲疑片刻,走向幾年前她推開的那個包廂,“這面牆換過嗎?”
新來的服務生緊張地跟在從進門就全程沉默的她身後,冷不丁聽到這麼詭異的問題,瞬間困意全無。
“您……您稍等,我……我去問一下老闆……”眼見她緊盯着那面牆不放,甚至上手推動,服務生連忙敷衍。
“這位女士您好,我們這邊一直都是合法經營,請您放心,絕對沒有發生過任何案件。”老闆最近正沉迷刑偵小說,瞬間聯想到很多書中寫到的案件情節。
悄聲叮囑服務生去準備好菜,快步走近嚴肅道:“我知道您現在不方便表明身份,不過沒關系,我們一定會配合警方調查。”
她說着就要撕開牆紙以證清白,杭觀雨這才反應過來,忙攔:“您誤會了,我是想問以前這兩間包廂之間能穿行嗎?”
“穿行?”老闆顯然還沒從刑偵小說換到玄幻頻道。
杭觀雨正要再解釋,忽覺一陣從旁邊窗口吹來的晚風,她随着風聲走近,掀開雀躍的窗簾,頓時明白了一切,“原來是這樣。”
還沒理解的老闆看着這位氣質脫俗的年輕女人,欲要追問,卻被搶先。
“您這兒所有包廂的窗戶都是一樣的嗎?”
“沒…沒錯,包廂的面積有限,我們當初就專門做了這種門窗一體的設計,用來通風換氣很合适。”
杭觀雨默聽着她的解釋,心間那根橫亘多年的長刺又制造出新的傷口,反複撕破的傷口本該失去知覺,卻又蕩漾起新的酸澀。
原來那年,接到她進來的消息後,溫繁是從窗戶離開這間包廂的。
在她進來之前,溫繁正和某人聊着杭氏的機密。
而她先是為溫繁過了生日,又與某人在車廂熱吻……
礙于老闆還在場,她抑制了情緒,坐進當年許吟風坐着的位置,故作從容地笑說:“幫我上一瓶你們這兒最好的酒。”
老闆應聲去拿,還沒走出門又被她攔停,“您見過這個人嗎?”
“這…這是長赢集團的許總嗎?”老闆對着她剛解鎖完屏幕就彈出的照片辨認幾秒,試探道。
之前這位接管長赢集團的新聞在江城鋪天蓋地,她在這個地段做生意,常聽食客提起。
“是她。”杭觀雨按了鎖屏,“她最近來過嗎?”
“最近...最近應該沒有,但大概幾年前吧,有段時間我在店門口見過她。”
“門口?”
“是啊,我記得那段時間她經常一個人開車來,每次呢,也不像是要來就餐的樣子,就停在路邊,我還因為客人的停車問題和她交涉過幾次,所以才有印象。”
這間店的老闆沒那麼強的事業心,開店純屬是因為愛好,就算當初在路邊認出那位的身份也不會有多激動,若不是今天聽杭觀雨提起,她都快忘了這件事。
“行,那如果她下次再來這兒吃飯或是停在路邊,麻煩您打電話給我。”杭觀雨掏出便簽本寫了串數字,又按市場價的兩倍買下了那瓶酒。
見她從始至終都冷着臉,老闆也沒敢多問,隻是愈發堅定了自己最初對她身份的判斷。
“好好好,您放心吧,我知道您不方便說是什麼任務,我不會多問的,等下次看到她一定及時給您打電話。”
她說着,還準備讓店員把錢退給杭觀雨,比起賺錢,她還是更榮幸自己能有機會參與到這種保密行動中來。
*
杭觀雨剛上車就拆了那瓶酒的包裝,本想直接開車到長赢樓下,把酒扔進她們公司大廳,或是到車庫找到某人的車做點什麼。
後來又實在擔心被某人公報私仇,想來想去還是暫時放棄,轉回家繼續鑽研助理發來的幾份合約。
「小杭總,這幾家公司是目前最有希望與我們合作的,您先看一下合同,沒問題的話我就分别發出去。」
幾份合同在電腦上逐一打開,杭觀雨先分别看了一遍标題,确認沒有長赢後才又點開第一份。
處理完合同已過零點,她回複過助理,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
五年前實習期間學到的那點東西顯然不夠應對如今繁雜的工作,回到江城後的這三個月,她幾乎沒有休息時間。
但不論再怎麼努力,也很難力挽狂瀾。
今天會議上的那些董事沒說錯,如今能救杭氏的辦法除了去說服那些公司同意合作以外,就隻有她通過個人的關系想辦法了。
可惜幾年前她從未料到還會有今天這種局面,不僅在生意場上玩不開,連可能幫她的前任都沒有。
若早知道杭氏會有今天,那幾年她一定會試着和那些暧昧對象試試看,不會變成被她們共同憎恨的對象。
當然,不包括某人。
模糊又清晰的名字在心間轉了一圈,轉換成無盡的興奮劑,原本決定休息的想法瞬間抛之腦後,她走到窗邊長吸了一股冷空氣,準備繼續學習。
書桌後面的書櫃下方有個保險櫃,她明明隻是想從上層拿本商業方面的書,卻無意識地輸入了指紋。
五年未曾打開的保險箱沒有任何貴重物品,甚至總共加起來都比不上保險櫃本身價值的百分之一。
目光停在上層的那部舊手機被摔碎的保護膜上,手機的質量還算不錯,縱然從五年前那天之後就沒再充過電,電池也沒有變形。
她盯着看了幾秒,毫不留情地又關上了櫃子,把所有最近需要的書都轉到另一組書櫃。
若杭氏真到了必須申請破産的那天,她一定最先把這個保險箱送去抵債。
*
“小杭總,今天安排了三家公司見面,這三家雖然成立時間不長,但資金周轉方面都沒什麼問題,如果能順利合作,起碼可以讓我們的資金鍊再維系半年。”一大早助理拿着提早準備好的幾個方案等在車庫。
剛才經過公司大廳時,杭觀雨又看到了幾個抱着整理箱的員工從大廳離開。
盡管至今為止她還沒有下調過任何工資或福利待遇,但恐怕整個江城都知道杭氏現在岌岌可危的狀态了。
“好,十五分鐘後準備出發。”杭觀雨走進專屬客梯,在電梯門關上的那刻忽然有些恍神。
梯廂内部的倒影中,五年前的馬尾和那個被剪碎的背包早已消失殆盡,變成了不菲的皮包和精緻的挽發。
模糊的鏡面隻能繪出大緻輪廓,很難分辨樣貌。
是她,但好像也像是某人。
腦海間又閃過那個朦胧的影子,她迅速拿出墨鏡戴好,暗罵自己意志太薄弱,怎麼能因為一張PPT就停不下來聯想。
看來無論如何這周都一定要談成新的合作了。
否則她真的需要星球移民。
地球之外的地方總歸不會再有什麼和某人相關的東西了。
*
可惜,五年時間還是太短,星球移民的項目還是和她去談的合作項目一樣沒什麼進展。
“真是奇怪,我們都提前聯系這些公司,她們也表現出很高的合作意向,而且還有幾家已經準備簽約了,為什麼又突然變卦……”
助理滿是愧疚又不解地拿出最新幾個沒談成的項目,忽想到應該照顧老闆的情緒,又及時停下。
她之前一直跟着杭總工作,印象中這位小杭總從來都是笑嘻嘻的樣子。
這次回來雖然也不像别的公司那些老闆一樣嚴肅,但很明顯懷着心事。
也對,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以為能夠接管公司的妹妹又突發精神問題,如今還要獨自面對公司前所未有的危機。
不論換做是誰都很難接受。
“你覺得,會是因為什麼呢?”杭觀雨沒有顯露出任何焦躁的神色,慵懶地笑問。
“這…可能隻是巧合…?”盡管誰都能猜到背後的緣由,但結合杭觀雨上次在會上的表現和外界的那些風言風語,助理哪還敢說真話。
隻敢低下頭裝傻。
“巧合?”杭觀雨輕輕重複了一次,眸中多了分玩味:“那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該繼續和剩下的那幾家公司談合作呢?”
“既然隻是巧合,說不定後面就會成功呢。”
“這……”助理在總裁辦當了多年秘書,還不至于聽不出老闆的反話,但她實在沒法直說:别努力了,有某人阻擋,這件事就不可能成功。
更不能直接說:“現在唯一的辦法隻有去長赢求和。”
“好了,你去忙吧,這周之内我會想到辦法的。”知道她不敢回答,杭觀雨也不再勉強,收斂笑意道。
辦公室很快重歸寂靜,她又翻來覆去看了幾次合作失敗的原因彙總,将文件直接送入碎紙機。
而後回了條昨天就收到的消息:「明晚見」
*
“許總,按照您的安排,與杭氏談過的那幾家公司目前已經全部失約,不會再有進一步合作了。”
許吟風正在去機場的路上,全程閉目聽着前排助理的工作彙報,唯有聽到這條時,才睜開泛着寒光的眼睛。
“杭氏的動向呢?洽談失敗後,有什麼新的動向?”
“她們目前還沒有什麼新計劃,聽說,仍在準備和剩下幾家公司的合作方案……”
“你覺得可能嗎?”
覺察到從身後襲來的寒光,助理瞬間緊張地結巴:“我…我還沒有去查…”
“她才不會做這種蠢事。”
解釋再次被迫中斷,助理面對這句不知是許吟風自言自語還是告誡她的話,隻好連聲應是。
正在開車的司機面無表情地聽着自己老闆突然不穩定的情緒,暗暗為幾年沒見過的杭觀雨唏噓。
想不到當年那個在午夜街道上軟軟依在許吟風身後的人,也會變成如今絕不肯低頭的個性。
更想不到當年相互在意成那樣的兩人也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
再這樣僵持下去,恐怕杭氏隻有申請破産一條路可走了。
她真的很好奇,當年那個酒會究竟發生過什麼,能讓這兩位變成今天這種局面。
感慨還未結束,紅燈下停在斜前方的車牌号忽然吸引了她的視線。
再細看一次頓時心跳加快。
這組數字的排列和車的品牌加在一起,不正是許吟風前段時間讓她調查過的那批車之一嗎?
不屬于杭氏還能屬于誰。
後視鏡中的許吟風又拿着平闆看文件,司機大腦飛速運轉,準備在下個路口臨時換路,一定不能讓這位看到。
距離機場還有不到十分鐘,車子拐入一條新路線,見周圍都不再有那輛車的影子,司機才逐漸放松。
不禁佩服起自己的反應速度。
還好當年決定留在長赢。
能幫江城避免一場星球級别的大戰。
然而,人在自我表揚時往往會自動忽略很多細節。
比如,剛才那條路除了通往郊區之外,就隻有機場這一個目的地了。
司機全程隻想着該怎麼避開那輛車,從未想過對方會不會和她們的目的地相同。
直到,這輛車在航站樓前停下。
停在她們前方。
“許總……”
“還早,先去停車場,等我處理完這份文件。”許吟風還未擡頭,掃了下屏幕上的時間,又繼續工作。
司機眼睜睜看着杭觀雨從前車後排走下進入航站樓,再确認許吟風全程沒有擡頭,才終讓心率維持平穩。
看來這兩位不會是同一班航班了。
誰料這次的慶幸又沒有維持太久。
當車子挺穩後不足兩分鐘,那輛車又再次出現在視野中。
并且徑直停在了她們對面的車位上。
司機再傻也能看得出來對方這根本不是在送杭觀雨,而是等她辦事。
來機場這種地方除了接人之外,還能辦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