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廷。”維格斯坦第亦轉頭向他,面色柔和,詢:“你那邊情況如何?”
——很好。經過三十年的世事變化和今日的大災,許多人似乎領悟了,我們召集到的靈魂越來越多。本來,我們的靈魂年限因母親的輪回賜福就比廣陸人要久遠得多,現下的數量 ,隻要達到百萬,就能壓制己方和廣陸總數,擊破唯乍。
“好,辛苦了。”維格斯坦第點頭。
塔提亞自在旁邊嘀咕:原來叫昆廷來着……
——我覺得楛珠這個名字也很好。這一生,能為女身,我學習到了很多,最關鍵是,我也很高興,能陪在你身邊……
“好了你别說了。”塔提亞擡手,慌忙轉移注意力,向維格斯坦第:“狀況我都明白了,但為什麼,我們兩個都是活人,你輩分還比我大,不是你出擊,而是我出擊?”
“這個——一方面是因為你是卡涅琳恩和米涅斯蒙的女兒,單論善戰能力非我可比拟,第二……”
維格斯坦第諱莫如深,笑笑:“第二,不瞞你說,你能擊破安鉑殿下,肉身肯定會潰散,但我得活下來。”
因為我要将這一切都記下來。
狂風如洗,此語,正襯海下一陣神光交錯的轟鳴,衆魂下視可見狂瀾中二人影飛散化形,一瞬數十處帶自然風暴無盡而起,間迸熱泉黑血,然無人些許分神,上視或下望,似隻心系戰場,再無牽挂。
而也确實如此。塔提亞下望,漸是蹙眉,轉頭問維格斯坦第道:“隻要我……就你所說,帶着幾百萬人的靈魂……或者怎樣,将安伯萊麗雅擊殺……這一切就結束了麼?”
然後呢?
喀朗是時咳嗽,她轉頭去望,見他面露酸澀,而稍近,維斯坦第仍望海面中人影,面色漸深漸靜,可見數多難言。
她心中忽也有數,藍眼稍動,望向中天。
黑雲藍電,片月也無,她忽然明白了。
“……她離開了……”
塔提亞喃喃;盡管她的記憶模糊,對因果也不若其餘人清晰,亦是直覺般地明了了,這分崩離析的山原河土非是底下那兩個殺神鬥争所至,而是那生陸的女神,獨獨不歸之故。她去了何處?無人可知,或散魂無蹤,或正魂歸天,再不理地上事,但,無論如何,她的鼻翼抽動,聞到那破滅不生的氣息,漂浮天地間,皆為此故。
“……她就在看着我們。”
塔提亞和克倫索恩聽此言,皆看向維格斯坦第,見他的銀發翻飛,望海上戰況,金眼中翻動那黑影,含淚,唇邊卻還帶着一絲微笑。
“你說你要記下來,”塔提亞見狀,漠然道 :“我若沒猜錯,就算殺了安伯萊麗雅,這陸地也會湮滅無蹤,你到哪裡去記?記給誰看?”
當我們的千世徒勞就此結束後?
“你不會以為那群廣陸人會……”
……感興趣。她尚未說完,便聽維格斯坦第笑,複搖頭,道:
“無妨。就算隻剩我一個人,我也會記下來。”
他取下鏡片,歸其曾從軍時的相貌,挺直腰背,仿發下血戰重誓,言語卻溫柔:
此誓于我而言,比軍人榮譽,家國盛業,重要千萬倍。
縱千世徒勞,百城百滅,棄絕光明,我亦要将果正于此。
“這是我進入‘封魂棺’時發下的誓言。”
作家柔聲說,在這黑風狂瀾中,追憶那在甯谧北海間的一事:
北海岸邊,你同我說起,世上的幸福,便在于愛。
“洛蘭深愛着迦林大神,那就是他的愛,令我心向往,而卻也深深不解。”維格斯坦第微笑:“我想知道愛究竟為何物,盡管深知我,不可能像他一樣愛人。”
故我發誓——請求……
“你愛着她的一切,”他說:“請讓我愛着你的靈魂。請讓我進入你的靈魂,明了這愛的究竟。”
最愛的——最美的雲。因愛而生,因愛而美,因愛,而願成此大善,亦因愛而堕天為魔的魂靈。随着你的愛,千世似水流淌——
我亦如此——去你的愛在的任何地方罷——
我當生死相随,将連那天宮都不可探究的一切,記錄在我的筆中!
“況且,塔提亞,我在賭——”
她聽維格斯坦第說,心中竟有些愣神——愛。
這東西,竟因這事物,開啟了這噩夢般的旅程——這東西難道是她們的根本麼?
但,容不得她細想,隻聽地上鐘鳴,天上号角吹響,她看身旁那魂靈面色肅然,與她道别。
——時間到了。
昆莉亞與她道别,繼而登天領軍;十萬死靈繞行身後,塔提亞可聽衆人絮語,綿延不斷:
完成了。
可以開始!
她便也渾身緊繃,又逢那海線四處紅光如火爆起,和那天下的雪風彙聚一處,揮開海上血霧。
——準備開陣!
‘輪回 ’洪亮的聲音從遠端傳來,繼是‘永世’空洞的回響:
——我們會清除蘭德索裡德人障念的影響,剩下的,就交給你們了。
繼是天中卷将旗般的黑雲,龍相遍天,鏖戰天馬,此番可見,确是将其層層逼退,盡管身亦消散;地上,人群倒下,面容安詳,于那溶解的陸地中,魂靈登天,彙成白氣滌蕩天空。
晚安;音戈尼對蘭嘉斯提說,如是歌德潑倫對詩妲庫娃說,千千萬萬人在這如夢般的聲音中陷入沉睡,無人期望能再醒來,故,霍夔在地上,看見那破開一線澄明的黑雲,唯是驚愕:
這群蘭德克黛因人竟在用靈魂為代價殺死唯乍。此事從地震海湧中傳來,亦可從四周退卻的天馬藍火中感到——是因為這些魂靈徹底放棄了自我來贖罪 ,才擋住了唯乍可能轉為力量的惡念!
他正說此事,卻感身旁陣起,猛回頭,隻得蔺倚泉起身。
“——蔺耘!”
他叫,他卻已登天而去;天空中的黑色正在消融,盡管那天兵陣若黑旗狂舞,而中,霍夔——甚是每個蘭德索裡德人,都能聽見這以意傳達的靈音:
我們的廣陸同胞,你們亦犯下難解的罪孽,
我們今日在此擊殺唯乍,非為你們當下的性命,
而為自身贖罪,為你們将來,些許能吸取我們的教訓!
“唯乍!”
天中,‘輪回’吼道:“你雖可憐可歎,卻也是無雙的神王——”
——我們這最後一擊,便獻與你,
為這不值得傳頌的傳奇,
作結為終!
——諸位,請在此舍棄我們的靈魂,最後一次,全軍出擊。
那将領在中天肅穆道,而環天而起則是陣陣黑白交織的靈光,可感心堅若壁壘,化氣散濁,叫地上之人見,唯驚愕無言。因那‘棄’之音綿延不斷,成千上萬直至由幻為實,俱是至剛而降,舍身證道。正當時,那在海上制約唯乍的黑影也從戰局中回槍脫身,卷海上行,浮于中天,在衆将之中。
洛蘭沒有動作——他唯看着足下的海面寸寸褪去黑暗;光,非是那酷烈的雷光,亦非月光——而隻是純淨,澄澈,靈魂的空洞,灑落在他身上。
他擡頭,如是在地面上的蘭德索裡德士兵,俱擡頭,瞠目結舌——望着天空。
萬裡無雲,無日無月,唯是那明淨的白天,映照蒼藍的海面;銀浪拍岸,人心澄澈,空靈無想,道那千世流水,已俱歸無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