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
海中是藍火交錯,黑電盤旋,伴随如水化形如刀碰撞的死戰,身轉則翻覆天海,厭能卻是暈頭轉向,隻聽耳畔,似有人呢喃。他恍然擡頭,不見人相,卻實感一死靈的影,停留在他身旁。數久,在這風雨潑灑和黑日黑城漸吞全世中,他隻怔愣盯着那處,而後 ,渾身顫抖,恍然大悟:
“索烏!”
他念道;這曾在夢中與他相會的魂靈俯身,似笑容滿面,感激涕淋,不管這滅世之景,唯伸手,握住厭能手指,若隻高興,能與他相會般,道:
——終于能再見到您了!
而,憶起夢中陰差陽錯的種種,在黑天潑雨中,厭能心中百感交集,困惑,愧疚,甚是感傷——交疊一處——唯是失了恐懼。這死靈靜默停在他身前,靈氣似那死去的海花正飄散,厭能終跪身,無聲地悲泣起來。
此景,應說——類似之景,正在海上那兩個神王交戰時,陸上各處發生。詩妲庫娃跪行跌落在海中,被死靈溫柔攙扶,她頂澆頭而下的海水,自是手捂蒼老的面孔,嚎啕大哭:
——叔叔。
歌德潑倫的魂從後抱着她,用那飄渺的聲音 ,遍遍勸說,似她幼時般,道:馬上就好了,詩妲庫娃。
這些死靈的淚水是最溫柔的:馬上就結束了。
如是此,那十萬天軍從天而降,因前身之故,累世為軍,彼此于此兩千年間難免沙場相見頗見龌龊,也曾恨血相見必取其首,如今在領軍之人的号召下,隻是彼此無言,落地化風,至沃特林,至全陸,尋心中的牽挂,或在鐘聲中,時隐時現,勸那些仍無知恐懼的人,于此刻:
——放棄自己的靈魂。
“音戈尼!”
蘭嘉斯提從床上醒來,高興見黑暗室内靜立的那身影,披衣起行。她不在意自己衰老的身體,也忘卻了多年的悲傷和孤獨 ——峽灣冰川封閉了她的心靈,自他死在‘君王殿’陷落的當天 ——她隻是很高興見到他。她歡迎他至屋内,像邀請他做客,同從前般,若絲毫不介懷窗外溶解的山川天海,唯含往日般友善的微笑,問他:
這些年過得好嗎?怎麼現在才來看我?
“……是不是要結束了?”
她柔聲問,望着燭台昏暗的光。而那死靈,望着她——他眼中的淚像風劃過她的面,帶着那海的哀愁和沉重,海的肅殺和悲怆。
——我一直看着你。
她露出那至極純淨而喜悅的微笑,淚水滑落眼眶。
“難怪我沒有很孤獨……難怪我沒有很孤獨!”
老婦說。她和死靈擁抱着,看窗外動蕩的天,聽他說:
蘭嘉斯提,一切就要結束 ——我們現在需要你們,獻出自己的靈魂……
“當然,當然。”她回答:在一個沒有愛的世界上,靈魂有什麼意義?當世界崩潰,我們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而,說實話,我知道——這個世界——
是因為我們——至于這地步的。她誠懇道,看着那跌落,似水溶解的夢土,‘無眼湖’上秀美的山峰融化為雲。這崩裂的景象在她純淨的眼中是美的,而她的神色裡,但無恐懼,唯有那透徹的觀望。
死靈撫摸着她的頭發,而他搖了搖頭。
他說:我們要結束的這一天——而不是下一天。蘭嘉斯提,我們需要所有人的靈魂,來……
“——擊破唯乍?”她說 ,仍踏在紅樹旁的山岩上——盡管她換了很多塊石頭,因為這些石頭在不斷崩潰。她的紅發飛散在狂風中,眼望其下,那兩個交戰,身如飛電的人影,神情古怪。
“是的。”他在她身後回答,仍靠在那紅樹下,氣息虛弱,金血流淌,與她解釋:“她恢複的速度太快了——父親無論如何擊敗她,她都能在損傷尚未蔓延時恢複,且,如今‘海淵’開啟,她不僅是蘭德克黛因民衆畏懼而崇拜的血聖女,更是蘭德索裡德人記了三千年的神王唯乍——這種人心的印象和增幅是可怖的。”
他咳嗽,而正是時——塔提亞能看見下方正起了他所說的景象,隻見拉斯提庫斯——或者說洛蘭罷(但她腦子還很混亂,不習慣用這名字)橫槍起浪遮蔽身形而後幾從圓周方向起猛攻在安伯萊麗雅身上開出無數個靈能四溢的口子,而,顯然,塔提亞認為,安鉑殿下是不怎麼介意戰鬥的體面的——她實用至極,既知這攻擊傷不了她的性命,幹脆躲也不躲,在戰場中央巍然立身任由那攻擊将她打得飛血四溢而轉瞬恢複如初,在雨中看來,像人身潰爛完好的寓言畫像交錯浮現,不禁咂舌。
她隻在等拉斯提庫斯露出個緻命破綻罷了。
“父親雖然能和她鬥幾天幾夜——但終究有極限,況且,他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她轉頭,見此人已拖拽一身金血到她身邊,面色古怪。
他苦笑。
“不習慣?”
在這情景下還有時間打趣,恐也隻有她二人了——這也沒辦法,實在古怪!怎想到這小子還有精忠報國,誓死不屈血戰疆場的一天……怎想到這小子竟是從‘海淵’對面來的……不對……她們都是從‘海淵’對面來的……
廣陸。
“你在那邊遭了不少事罷?”她問,聲音在狂風中暗沉。他便又是笑,隻搖頭,望下。
瀚海起高浪,紅白戰四天,中央的戰場俱是屬于安伯萊麗雅和拉斯提庫斯兩人,□□狂爆展千丈弧形之景數不勝數,正此時,從二人身下起,寒水落面。
他唇邊的金血滴落,搖頭。
“如今不提也罷,我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他隻道,複擡手,向天中。塔提亞也不強求,因,确實,當下糾結過往,隻錯過那應度之事,如她們過去般,故随其而望,見中天飛速穿梭的天将彼此交談,而令她不禁又面色尴尬,發現那交流的兵士中,好些是曾經甚有血仇的類型——不必說自如苔德蒙斯,苔德蒙靈兄妹,達米安費雪兄弟之流,甚是奇瑞亞與潘因年等等……
奇瑞亞這女人,以前果然是個男的……
塔提亞望着,心中忽空,滿面是雨淚,卻笑了,發自真心,而後搖頭。
“——我們控制不了廣陸民衆,但可試勸水原本民族放下恐懼和與此有關的種種欲念——放棄龍心,而後,”他望她,笑容中似有些欣慰,道:“集我們全族,迄今六萬年的所有魂靈之力,興許可抵消廣陸民衆的心念,一擊破滅唯乍。”
“……搞半天你妹妹是代打?”
他忽無言了,片刻之後慘笑出聲,不住搖頭。
“怎稱不是……故我無論如何都要來。”
他複向下望,見那黑海中展旗出擊,飄渺莊嚴,煊赫似無敵的身影,痛心道:
“當在廣陸,我本應和她相依為命,可惜我二人出生便失散,六萬年後才重逢,殊途同歸,皆作神王,卻,聽天由命,身死魂散,而她更至今不得解脫,我心中有愧。”
他轉頭看她,鄭重道:“塔提亞,我靈力有損,諸死靈,到底是沒有能力駕馭生魂的,到時候,還需要你刺出最後一擊,使我妹妹從這天下惡念中解脫。”
他歎息:“感激不盡,拜托你了。”
她隻管撓頭,渾身不自在,到了最後,還是咂舌,道:“好。”
身後便有人笑——這聲音她倒是熟悉,隻是此番比往日還低沉些,引她一陣激靈——他本來的名字,她還是不記得,隻脫口而出,驟然會身,道:
“楛珠!”
——塔塔。
便在風中,棕發飄揚,這深膚的人形,不辨是女是男,隻以魂靈的形式對她笑着,飄渺朦胧。塔提亞上前,下意識伸手,卻摸了個空,得靈在她手中消散。
還好在下雨,看不出她的眼淚掉得有多厲害。
“好啊,你個楛珠——明明就在這,三十年來,也沒找過我一次……”
她含着,哽咽道,那魂靈望她,無奈笑笑。
——我一直在看着你。
“那挺好……欸?一直?”
她一愣,手指僵硬:那豈不是她夜間偷偷流淚,喝了酒在地上打滾,說,‘老妹,我對不起你’,也全部看見了……
——都看見了。
那魂靈笑,盡管在這死氣中,也極燦爛,伸手,放在她手上。兩人雙手交疊,生魂,死者,皆在一處,冰冷而溫暖。塔提亞面色糾結,臉竟紅了。
“哈哈,都到這個時候了,你就别害羞了罷,塔提亞?”
她剛要發怒,要看是哪個不長眼的埋汰她,卻看一個提着袍子的身影,從懸崖下走上來,渾身淋水。
“我們還得處理下眼前的問題——到時候,所有人跟你萬衆一心,你更要害羞咯。”
那銀發男人對她擡眼鏡,仍是那狐狸般的笑容,絲毫不見前些夜裡躊躇絕望的傷感,她不由隔雨而過,大聲呵斥:“你還敢說我,維裡昂,誰在前些夜裡哭得比我還慘!”
“我當天晚上就恢複記憶了嘛,現在已經很冷靜了。”維格斯坦第姿态平淡,引昆莉亞的魂在旁輕笑。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