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倚泉降落時,見紅鶴旁,有一白發人躺卧,片刻,才意識到那是蔺聞彥。原在衆軍前,他尚可勉強抑制心緒,此時見蔺聞彥勉強起身,長發俱白,渾身盡血,雙目無光踉跄前行而行将就木,終悲泣落淚。
蔺聞彥轉頭,亦聽見他的哭聲,伸手來,模糊道:“……阿泉,你在那兒麼?”
他向前,然一步不能,跌落在地,蔺倚泉身已化行,淚落原處,須臾至他身邊,抱其殘軀,泣不成聲。
“哥……對不起你,”他聽蔺聞彥低道:“對不起……太多人。你不必為我哭……”
蔺倚泉搖頭:蔺聞彥為人如何,他是最知道的。他豈不知自那東都陷落一日,蔺聞彥是如何為戾氣恨意消了所有的人心常情?然而,他又能忘少時,微笑喚他,待他如兄如父的‘聞彥哥’麼?
且,聞彥哥啊——他已是欲哭無淚,痛心疾首:幼時苦讀,少時入道,成為家業,後負此恨,三千年聽神不止,你這一生,恐是隻有在花船中的一夜,嘗到了一瞬平安喜樂的滋味!仙家道法,清淨心性,唯将你越拖越深,倘使你留在那一夜中,如何不解脫,如何不早化風化雨,自在安然——他看蔺聞彥身上的道袍,又在朦胧淚眼中見圍行觀者身上的現代服飾,悲從中來自不斷絕:三千年已過,聞彥哥又曾生活在如今麼?
他手上那焚後浴血的身已漸冷了,叫他悲不成聲:都晚了!不能還,不能改——唯是如此去,而将來——該如何?
那染血手指,忽握他收。蔺倚泉低頭,見蔺聞彥無神的眼,垂頭,聽他氣息垂危地開口:
“哥對不住你……要留你一個人在世上,但阿泉,哥還得有事,拜托你……”
他咬牙堅持,點頭道:“哥說。”
蔺聞彥顫抖而笑,繼而開口,道:“……她叫小梅。”蔺倚泉一愣,而聽蔺聞彥,笑而帶血,續道:“刹山終死,他對我攝神咒也解開,我記起她的名字了——她姓喬,單名一個梅,人都叫她小梅——還請阿泉,代我去東都那柳下,為她的墓上,補一個姓名……”
紅鶴啼鳴,蔺倚泉刹時淚如雨下,唯是用上了全部力氣才未崩潰,壓着表情,跪身顫抖,穩聲道:“好,哥放心,我一定做到!還有沒有要我做的?”
蔺聞彥微笑,聲音越低,叫蔺倚泉俯首去聽,得聞,那是一細微輕語:
“海對面,有塊陸地——唯乍在那,但不止——喀朗,也——”
“小心!”霍夔本亦傷感,卻察有道極強大的靈陣從蔺倚泉背後而來,他擡手作訣,卻未曾發動,已見那紅鶴展相,流翼似血,甚是吃驚:這個蔺倚泉,相中流動的竟非鶴的羽,金,而是其色中的血——他竟是個極為罕見的主水修行者!他一怔,而感蔺倚泉,至今溫和隐忍,終也暴怒,抱身中人而回身爆血而出,悲憤難耐。
那紅鶴似也落血落淚,霍夔見蔺倚泉幾跪地不能起,憤而顫抖,便知了:
蔺聞彥已死。
他怅然見蔺倚泉血法迸發,而蔺聞言盡染作白的長發垂地,那面目平靜,血作别離,這淩廣陸三千年的聽神者,如是在與刹山一戰後,得勝身亡,最末,放在從前,亦可稱‘神’。
這入魔的人,最末一目,竟是恬靜的。霍夔失語,不再前,唯見是一道煉金大陣展開擋下了蔺倚泉這一擊後,才愕然:此煉金陣法極古老而靈活,顯示來者絕非善類,甚,以當下西土煉金功力見之,來人隻可能是——
“——厭能。”蔺倚泉愕然道。煙霧散去後,衆市民士兵皆是緊張,隻見一個中年男人,身材高大而體胖,從後走出,平舉雙手,以略有口音的東鄉語言道:
“沒有時間解釋了——我不是來尋釁滋事的,”那男人焦急道,舉手中的法器:“快使我起陣,我可幫蔺聞彥煉魂,不叫他魂飛魄散!”
“聞彥哥不需要——”
蔺倚泉下意識道:叫他解脫,才好,卻見身後霍夔先動,道:“我幫你,将那法器扔來!”
他錯愕:“霍夔大神,不必!”
霍夔卻是飛速起訣:他主火輔金,也頗通煉金,與厭能合陣一處,刹時一法陣便自蔺倚泉身下起,将他和蔺聞彥俱包裹其中。他全力相抗,然委實不通煉金,便是修為足夠也不知竅門,隻焦急道:“為何如此?”
“那小子人命債如此多,就想這樣一死了之?”霍夔笑。蔺倚泉錯愕:“您莫非不知聞彥哥是無可奈何麼?”
霍夔撇嘴:“你小子開不動玩笑——得了,我就是挺欣賞他的,救他一命——”
蔺倚泉面露絕望:這人根本不懂!
對蔺聞彥而言,繼續活着,根本就是折磨——
而,刹時,似是有何事欲逆他三人之意,那煉金陣已出力最大時,法器頓生裂痕,而蔺倚泉隻感身中屍首忽起震顫,似有何事,何種極輕之物,沸騰,他不知何故,隻抱緊了蔺聞彥的身體,而,擡頭,嘴唇輕開。
天星亮,色電藍。
“不好!”厭能叫:“快解陣,霍夔,遲了!”
霍夔不由思索已收力,而迅速證明,此為千鈞一發,那藍星已亮至極便要降電于此,幸在最末一刻,蔺聞彥的身起白霧而陣碎,二大神退後,氣喘籲籲。
“——怎麼回事?”霍夔白忙活,雲裡霧裡,向前叫,隻見厭能,面色暗沉,許久,看着仍在遠處的蔺倚泉,緩搖頭。
“遲了一步。”他額頭盡是汗水:“……他已去那陸上了。”厭能歎息,扶額上前,雖使衆人警戒,終不曾一動,唯解釋:“我知道你們可能不信我——但我會和你們分享我知道的所有情報。”
他似也無奈,道:“三千年過去,我也反省了,當下我們不得不齊心協力——無論願不願意,我們都得和那陸上之人達成合作——前提是,唯乍會在三十年後,叫上面還有人。”
“……您的意思是,聞彥哥已通過和您類似的媒介,去了那陸上?”
蔺倚泉問,厭能點頭。衆人便坐在街道的長椅邊,服飾各異,商讨局勢。這西土過往的大神如今穿着便捷,唯一件襯衫,頗感慨:“對。我的分魂被煉金學會控制後,雖失了記憶,人也瘋癫,但直覺還在,捉住了我們和那陸地最大的靈能流通來源——六萬年後當年北荒居民遺迹已無靈能殘留,而唯一的,新世後最大的靈能來源——便是唯乍的天火遺骸——我在兩邊陸上都留下了他藍星的火石——她,也行,”他糾正,迎着兩人驚訝的面孔,道:“對。唯乍的靈再度化形後,是個女人。”
兩人無言,厭能又迅速道:“——言而總之,這方法确實有效的,在蔺聞彥将難雲阿殺死前,難雲阿已取得了聯系,雖然功敗垂成——但毫無疑問,他已将唯乍的危險性傳達給了海對面的人——隻希望他們能注意到——然後,我用的隻是塊隕石碎片——蔺聞彥,相反,”他忍不住抓頭:“憑着他和唯乍的聯系,可直接借助那顆藍星。”
“……那……”霍夔幹澀道,顯然,他在為方才想拯救蔺聞彥的性命而感到尴尬——厭能顯然别有目的。
“沒錯。”厭能垂頭,無奈道:“你可想象Mr.蔺,憑他不散的執念,再次接觸到唯乍,會發生什麼事。蔺聞彥在殺死難雲阿時一并毀了所有媒介,我現在沒有任何辦法和海對面的人溝通,而,這位蔺先生——”
他看向蔺倚泉,見他疲倦而複雜地擡頭,道:
“我們隻能祈禱唯乍已死,蔺聞彥接觸不到她,或,海對面的人,神,能阻止她——同時,我們自己也有很多事要處理——你,要接任新的東鄉馭靈師之首,而我和霍夔,老實說,恐怕很快就幫不了你的什麼忙,你說對麼?”
那大神無言。兩人俱是看向蔺倚泉,而無言之間,情形便要清晰:他們倆必須繼續供能于中府維持生态系統,而數千年來,霍夔本身靈根有損不提,厭能,顯然因為靈已受煉,修為大損,隻剩下了煉金知識。
蔺倚泉轉頭。
蔺聞彥的屍體,如是平靜地躺在地面,蓋有白布。他深深看着,繼而轉頭,望那二人,點頭。
“好。”他沉靜,嚴肅道:“我們即刻開始處理這件事——在确定初步方案後,立刻召開代表會議——或者,現在有沒有什麼,可以廣播畫面的方式——”
“記者招待會。”厭能提示。蔺倚泉感激點頭:“——召開記者招待會,向民衆公布此事,盡力維持穩定,謀求和海對面大陸的和平交往——”
他既說完,似失了全部力氣,喘息。霍夔伸手拍他的背,而厭能點頭,看天感慨:
“你和你的兄弟不一樣,”他輕聲道:“也許你來當領導人,會更好。”
厭能閉上眼,搖頭,久久沉默,終道:
我們确實需要改變了。
而這話,約是沒人反對的。此後數日,這一戰的拍攝錄像,那畫面,聲音,循環在網路上,記載着‘聽神者’蔺聞彥的隕落和諸神的複蘇。但對普通民衆而言,生活在許久間,都将同從前一般——直到,再不一樣。
蔺耘沿着街道,緩向前,思索先前的事,而,忽聽海聲,又若風,而恍惚間,似又在薊州的老宅中,大門開啟,一陣青風吹動梅樹,那穿道袍的青年,似雲落在門口,得衆人笑。
老爺回來啦!
“聞彥哥!”
他也叫。
那時,又知道什麼?
淚落如雨,走至燈熄人盡處,蔺倚泉終跪地,為他這最後,最初的親人,消散人間的夢影,嚎啕悲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