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那時候都說,如果迦林大神沒有遇見洛蘭大神,她說不定就不會進入封魂棺,指不定和後來的女神一樣,轉變男身,或幹脆神隐于天地間了。
“……過去有很多女神轉變為男身麼?”
湘佑南,在長期的沉默後,終于開口。她穿這樣一件高領沖鋒衣,渾身漆黑,聲音亦是低沉。霍夔點頭,道:
“相當之多。就比如說,刹山的師尊,淩尋真君,過去就是個女神——在我年輕時,女神和男神數量還不相上下,到了我也成了個‘大神’時,女神已是鳳毛麟角,打着燈籠也尋不着了。很多女神,也不是自己刻意轉變為男身,而純是上萬年來禁欲清修,不曾産生任何孕育動情的心念,不知不覺間便轉了男身——淩尋真君就是個最典型的例子。他本人特别了解修成男身後功法上的進步,雖也不是不收女弟子,但對斬絕女身煉丹道一事尤其嚴格,禁止一切俗世女子進入拓承山,此事後來必然給了刹山巨大的影響,使東鄉一萬年來男尊女卑的傳統長盛不衰。”
成曉雲,作為修丹道的女子,聞言竟是錯愕了:
“照您這麼說,難道修丹道——竟可以不斷天癸,不絕陰身麼?”
霍夔看了她一眼,又是搖頭。
“如果你問的是修你們的東鄉功法,要不要煉純陽身,那肯定是要——畢竟這套功法到底來自刹山的傳承,一萬年來都是遵循純陽身練的,但如果你換功法,自然就不需要了——當年迦林大神的月海碎潮之神迹,哪裡需要轉男身?隻是那些功法,要麼随着靈能衰減而滅絕,要麼随女神消失而失傳,你們現在想接觸,自然困難了。”
三個青年女人都是無言,最終,仍是湘佑南開口,問道:
“那,前輩——請問其餘女神呢,她們後來如何了?”
霍夔面色略沉,稍歎了口氣。“……總之消失了,那些事不談也罷。”
“别啊,說來聽聽嘛!”胥息能津津有味,成曉雲厭惡地白了他一眼,使他不大理解。
“……您告訴我們吧。”俄知維輕聲道:“我們作為廣陸搞不好最後一代人類,也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事,讓廣陸淪落至此。”
霍夔歎了口氣,然後點頭,繼續開口。
“……迦林大神進入封魂棺時,是‘靈詩世代’的末年,我也是在那時出生的。那個時代,人身上的靈性遠大于物質性——從長相上就能看出來。現在是一代長得比一代醜陋,樣貌和體格也被自然氣候影響,各生那不均衡的特點,往日,衆人面上都漂浮靈光,同大于異,人人親切,我也不例外——這些年,我的樣貌也是粗糙,醜陋了,但又有什麼辦法?”霍夔撫摸着胡須,追憶道:“靈詩将盡時,諸生仍沉浸喜樂中不察,隻有那些靈能龐大,與天地最接近的大神們各生動作,其中就包括了迦林大神。那時廣陸各方大神都察靈能從此将隻衰不增,開始辟靈脈為道場,蓄子民為靈牧,以備後日大災——諸大神,那時也無奈。雖稱大神,但其實也隻為天地子民,天變,如何抗天,隻能因勢變更,唯有迦林大神不願行此事。靈詩末年,男神和女神的勢力傾斜已稍見端倪,各方女神都攜夫婿共政,或也有同她有相似想法,欲補天,甚改天的女神,但終于敵不過丈夫不樂意。女神和男神到底是不同的,那時如此,如今亦然,我時至今日也時時感到不大能理解女人想法之處,倒和那時理由相差無幾:男神是後于女神所生的,終究是為靈詩末曲及後來時代所誕生的戰火棋子,更屬物而非屬靈,”霍夔清晰與衆人道,指天平地:“上古時代,是女神們能聯通天地的靈,不斷使新魂誕生,不過那時,這孕育的過程不似後日那般清晰而自覺,便更如在無意識間便使靈成魂,而,後來有一日,魂隻能從男女結合間誕生,已是靈詩世代之前的事了。”
他一口氣說了如此多,使衆青年瞠目結舌,唯是蔺倚泉,作為一個成過親的男人,聞言深以為然,苦笑點頭,道:“原來如此,您這樣說,我便更理解那時感觸了。”
他略垂頭,發的陰影落于鼻梁上,輕聲歎道:“東鄉萬年來的禮法,豈止是不公正,其實本就是對天地規律的亵渎。男本生于女,豈有淩駕女子之上的道理?男人看似聰慧有力,其實從根本上,倒是比女子缺了許多心靈,這恐也是我們天生的殘缺。”
霍夔撚着呼吸,聲音平靜,道:“你也不必如此自卑——天地造我男子,必有其理由,”他似想到當下情景,又大笑,道:“如同它要滅我們諸人,也自是情理相據!”
蔺倚泉不答。複而,是成曉雲開口,續問:“那迦林大神,似不是第一代女神?”
霍夔搖頭:“據我部落所傳,迦林大神正是第一代女神中的一位,但她作為北荒之母,慈愛衆生的時代,卻要遲得多。上古女神并無後日這樣強烈的母性,因靈不經她們的身所生,隻被她們引入地上,倒更像姐妹兄弟,是後來男神漸漸出現,男女結合的現象開始後,受靈身孕育,那現象才顯著了。雖靈身孕育,比肉身孕育要輕松,清潔得多,但那畢竟也是具身所成,由是在迦林大神遇見洛蘭大神前,她未嘗取母親的稱号,在她遇見洛蘭大神後,她也不似從前般遨遊天地,無行定所了。”
成曉雲擡手撫額。
“……這就是您說,‘英雌難過美男關’的的原因?”
湘佑南的聲音冷清傳來,霍夔擡頭,望她一眼,目光又飄搖了。
“現在的女娃娃怎麼都是如此冷淡利落?”他琢磨道,繼而笑了:“可不是麼?女娃,你自己也很懂得‘無情’的好處,還要問這個問題麼?”他忽然似高興了,擺着手,有那特殊的韻律,道:
“靈詩時代末年,不知有多少女神消散肉身,同星辰潮汐共處,合于天地大道,使許多已有丈夫和子嗣的女神悲傷哀歎,卻無可奈何——一旦動情有孕,便再難至與天地同的境界了——這境界,可不是後世刹山鼓吹的馭六氣之辯,乘天地之正雲雲,已至那境界,如何還能留一言半語,如何還顧忌人間一事?”霍夔拍手而快意,似神思也随衆女神至天界,再不顧人間種種,歎道:“相傳,那時有諸多女神也勸迦林大神共去,但北荒之母既不同去,也不羨慕衆女神就此得自在解脫,心系她的丈夫和後嗣,毅然決然,去尋那上古傳說中的創世之印,封魂棺——我已告訴了你,這故事會很長——長得連我也不知道,它最初究竟該從何開始!”
這紅發老者說至興處,竟擡身而舞,衆目光随之,仿佛也前往那遙遠時代,如見星雲:
“約末世之誕時,便可見其苦,其絕。因在最初那時代,代代相傳,封魂棺是衆靈之源予萬魂的最終試煉——那是一面往生鏡,一場無量劫,唯是此,比随天地生,天地滅的自在超脫更上,将得神秘最盡的開天辟地之能,抵真神之境——那就是迦林大神要挑戰的事物!我記得,那是一個冬日的清晨,四面來客,齊聚藍山,見證迦林大神攜北荒子民入棺,然,就在足三十三天後所有北荒子民都已入棺,有一個人,卻反悔了……”
他稍停滞,面也凝,望遠處黑雲,若有所思。衆青年無言,良久,卻得一虛弱,沙啞的聲音,若有笑意,輕聲道:
“……是這女神的丈夫,反悔了,是不是?”
“聞彥哥!”蔺倚泉頓起身,至病床邊扶那面色蒼白,勉強攙身的病患。衆人也變臉色,似忽被從這古老故事中喚醒回當下逆境,喏喏言,“聽神者”。
霍夔卻垂頭,面色倒平靜了,望那男子。
他看此人面色雖蒼白,卻甚有陰郁,不死不休的戾氣,開口道:
“……小子,人世已淪落到這地步,你竟然還不知停,不知悔?”
“聽神者”蔺聞彥虛弱至極,在蔺耘的攙扶下勉強得立,咳嗽不止,無法回答,卻仍以那灼人目光相對。
“……悔?”他重複這詞,複咳嗽。先前,他在對成曉雲時顫抖的心神此時卻全然已被一種瘋狂吞沒,但望窗外的黑雲。
“……如何悔——若天不悔使我們遭的一切,若人不悔世堕落的苦境,我如何悔,”他吐了口血出來,又用手抹去,目光越發狂烈,聲音尖銳:“我如何停?”
每字帶血;霍夔歎息,搖頭。
你這娃娃沒有救了。
“聞彥哥,你傷尚未愈,莫如此動氣……”蔺耘低聲道,卻垂頭而心思低沉。蔺聞彥劇烈喘息,仍目視霍夔,嘴唇顫抖,目光未有一絲動搖:
“你但說,霍夔。”他氣息微弱,卻堅定而強硬,甚帶那譏諷的笑容:“說說看你那時不與我說,因你知道,說也無用的故事,讓這些小輩知道,人世,是如何走向萬劫不複的!”
霍夔沉默,望那雲層,而後長歎。
“……你說的不錯。”他低了聲音,使衆人驚奇:“迦林大神,盡管慈愛善良,這封魂棺,盡管已過了重重天劫,到底,此事恐不能成。”他搖頭,道:
“我隻同你們說,那‘廣陸神王’唯乍的心性能力,全然是繼承了他父親,你們便明白了。”
他睜眼,看向蔺聞彥,這回,見他是沉默和思索的;約莫談及唯乍,他總是如此,而,霍夔見狀,方看着他,悲憫而斥責道:
“你喚的唯乍,是個掌有滅絕大能的古魂靈,同他的父親,洛蘭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