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米安費雪笑笑:“安伯萊麗雅的事不單單關乎我們兩方的沖突,會有更多人願意幫助我們。”他拍了拍達米安裡德的肩,繼而向外走,将這卧室留給母親和他的兄弟,沒再回頭。
“讓爸爸聯系維格斯坦第。”達米安費雪道:“他可能會有興趣和我們聊聊封魂棺的事。”
人有時會忽然厭倦那關于精神的事——關于善良,正義,大愛的絕對公正的讨論似多以頹廢和憤怒告終,從無結果,唯留下和揭露出似乎種種紛争都隻是單純來自物質的事實。無疑,精神中蘊藏的極限的暴力如果不脫胎為物質恐也會喪失其轉化性的巨大的力量,而時常,口欲色性的滿足或病痛得緩的安慰是如此顯著,甚至是從無到有的,不由令人在安樂後的空虛中感到,這具身體确實無非是一尊由肉捏造的機器,需要的不過是些材料的填充,而那些曾認為組成了精神的部分,言語,圖像,象征,亦隻是種有些特殊的材料。數年以來,宗教性的謊言和物質生産的繁榮使抱擁此類想法的人愈多,而興許,除在倏忽回首間的片刻茫然中,此認知正變得愈發根深蒂固,無人可幸免。
龍目在他視野中睜開,如天中破碎的閃電,使苔德蒙斯驟然從桌上驚醒。他渾身大汗,心髒狂跳,具身可感的苦痛,便可謂是屬于蘭德克黛因人獨有的對這種想法的反對了;龍在召喚他。他黯然而清晰地想到,并根據他向來深有的降級思維,刹時明白此感絕非他一個人擁有。他經行高原城堡壘的窗前,不敢向外望那深邃的暗影,恐其在意識和心深處的形體就此複蘇,然而,他扶住額頭,仍能聽見,那笑聲,遙遙傳來,盡管相隔這天涯之遠!在東海岸的納希塔尼舍,苔德蒙斯聽見‘神恩’了然而悲哀的輕笑,在他身中引起的是一陣恐慌和輕微的孤獨。龍的影子照映在他身後,如是其可怖,威脅以撕裂般的痛苦,卻在之後恍然令他漂浮了。他這心靈和軀體究竟在為何孤獨呢?在這堡壘和農田的安全下,在一個來自遙遠同年的象征他僅存愛和人性和符号之後——他還在因何而步履蹒跚,心靈酸楚?經由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後破損的城體回蕩他的腳步聲,每一間房都令他踟蹰,他的手指,流連在破損的門扉和扶手上,目中充盈的淚水,宛在腳步後拖曳的龍形下,期待一種無處不滿溢溫暖,親朋滿堂,諸人和諧的景象;龍尖銳而崎岖,似物質,而終究,隻若龐大的精神和幻想般無依靠,無限制,無極限的影碾過他的步伐,使他仍有些許弱力的腿終于停留在地牢前,而,忽而,苔德蒙斯的眼前浮動的是夢的色彩,他看見一間屋宇,同樣環繞在黑暗中,卻是賓客滿座,群寶羅列,細緻望去,其中諸人面上無須,俱是女子,環繞中那白衣婦人,如在朝聖列會。龍影蔓延,鋪滿階梯,淚水沾濕苔德蒙斯的胡須;他在幻境中,看見她神色平靜,似漠然無感的面容;他在現實裡,看見她在幽暗火光下,從地牢中,對他擡起的布滿憤怒和仇恨的臉。
他無言地落淚,踉跄上前。那夢中的大屋裡,置于中部的群山間,他在人海中下落,衆女子,帶着血色的笑容,分食他的手腳,但是她——他跪身,借着油燈的光,看向她,那幻象中的面孔就和他面前的一樣清晰,就好像那是真的;苔德蒙斯面露那痛苦的笑容,眼淚滾落,對她微笑,語氣溫柔,就像他們童年時:
“蒙靈。”
——衆人吃了我,但是你殺了我,挖出了我的心!蒙靈,妹妹啊——在這夢一般的流轉中,你背叛了我,我也背叛了你!
苔德蒙靈的鐵鍊發出劇烈的聲響。她的身體向前沖,血從四肢滴落,彙聚向苔德蒙斯的龍影;在人類因心中幻象所起的痛苦中,蘭德克黛因人有自己最劇烈的抵抗——為了那對潔淨的渴求,對複仇的熱望和對不存在的真愛的執着——我們甯可毀滅自己,千萬次地撕裂這物質的身體,在似夢非夢之間,化身為龍……
“你想怎麼折磨我?”苔德蒙靈兇狠道:“掰斷我的四肢,碾碎我的手指,還是像你的聯盟兄弟一樣,找些人來□□我,再放獵犬撕咬我?”
她笑,唾沫和鮮血一并飛濺在他面上。
“沒有用,苔德蒙斯!”她咆哮:“無論你對我做什麼,你們的結局是注定的——‘鬣犬’賭對了,那個叫安伯萊麗雅的孩子,會是你們的末路——”
龍的影子在夜間顫抖;渴望和抗拒在做最後的抵抗,苔德蒙靈忽而收聲,見苔德蒙斯放下油燈,雙手握住欄杆,而深深俯首,靠面于上,淚流滿面。
“你……你對哥哥這麼做了,”他哽咽道:“但哥哥……”
她錯愕地望着他,見龍影在牆面四處升起,卻無物質之威,隻若心音方泣。是啊——蒙靈!苔德蒙斯想到——這就是我們蘭德克黛因人的本質和頹唐。我們什麼都理解——卻無法放棄。他忽而松開在欄杆邊的手,伸入牢籠内,握住苔德蒙靈戴着鐐铐而遍布傷痕的那一雙,血污泥濘其間,鐵鏽浸入血流,憤燃的生命血流抗拒那無孔不入的死意。隻在刹那間,這對面的面孔是一緻,恰然的;共時,悲怆的,都在震顫。
龍影升起,心靈悲泣,苔德蒙斯哭道:“但哥哥不忍心啊。蒙靈,别再執着了——那女孩,安伯萊麗雅,是一個天外來的災難,你不知道她的真正能耐!聽哥哥的一句勸,你現在下高原城,憑她們對你的信任,能殺死那女孩——殺了她,戰争就會結束!”
我們沒有必要彼此鬥争——
淚水在仇恨中蒸發。苔德蒙靈的面部扭曲,胸内劇痛卻正合其意,用盡力氣,以鮮血噴在苔德蒙斯面上;紅。無處不是紅。鮮豔,溫熱的生命之泉蒙蔽了他的眼,他松了手,抹去那障眼的猩紅,在重歸黑暗和現實的瞬間,見到是她因嘶吼而變形,沾滿血淚的面容。
“——不可能!”
她咆哮道,噴吐着千年的控訴:
“你吃了我!”
靈魂對靈魂說,龍心在嘶吼。
“你殺了我,你踐踏了我的心,我的本質——我的命運!”
成千上百的靈魂聚集在苔德蒙斯背後;他故可傾倒,卻無處可逃,那些高大,生胡須的影子将他的身體堵住,因而這飛濺的血風,就如同紅樹柔嫩的影,如那傾灑下的天河水,淹沒他的身體。
她搖晃着鐵欄,如野獸般嘶吼,又如全然無聲,隻做那千千萬人的渠道:
你利用了我,玷污了我,殘害了我,污蔑了我!
淚水滴落,刺如刀絞,聽那一言:……但你本該愛我的啊。
龍若會哭麼?從這巨獸虛幻的眼中滴落的會是淚還是雨?他沒有回答,隻癱倒在牆面,聽此怒吼,無言以對,唯以淚流。我明白了。蒙靈。他閉上眼,手指抽搐——我明白了!
這是不可能回頭的——沒有退路,早已注定,正如天河般灑落——他捂住臉,無聲背棄,在心中宣告:
我們這背棄了曾經所發誓言,背棄了愛的宿命……
如此,他聽她宣判道;隻是這聲音,終究不大像是妹妹的了,而是空中的雷聲:
“此舉,唯值死罪。”
他擡起頭,見那雙龍之影,糾纏在一處,滴落鮮血為萬重影,跌滿他身,承以沉默,間或其中,飛血為泉,道:
“——我要你血債血償!”
鐵泉,胭脂蟲的粉末,茜草的鮮豔,潑灑在數百次工藝後所磨煉出的紙張上,達米安費雪屏退了成山的會面請求,原因如此:
“我要作畫。”
最好的貂尾筆,最細膩的名貴石料輔以那唐圖斯河谷的木膠和蜂蜜作為媒介的五彩七色,那黃金般的赭石,埋藏頁岩間的綠色,藍土燒制的天藍和千萬朵鮮花的紅經流在娴熟傳神,揮毫便至那腦内揮毫腦海間最瑰麗的幻想的線條和迷彩之技能,都再無用了——不夠,不足,無神,不美!他頹然放筆,其最後一抹鮮豔如血的紅跌落地面,留下一道長痕,畫面上未褪的水色似映照着畫家慘白而可怖的臉色——這寫意而以狂亂的速度和精力所繪的是一幅風景畫,從那俯視之姿,足見這繪畫者曾化龍登天,能在一卷之内描摹勞茲玟那染紅的峽谷至南部,阿奈爾雷什文迷宮山的翠綠,銜合以曼妙的溶色。此工藝和技巧無疑是出色的,卻隻倒映着他漸從錯愕,悲哀到憤怒,瘋狂的神色。
如何使那血紅收縮,不再盛開?如何令那夢中的幻景留存,而不如這水中的色彩般,溶解侵蝕?
為何他沒有在那一日同哥哥一樣,被父王擰斷雙足,甚至,死在那山谷中?
他去尋找厄文了。在見到她之前,沒有什麼事對他來說甚至是值得為之反抗的,他甚至隻是閉着眼睛,承受,微笑,繼而承受。
“……晚了!”
達米安費雪雙目圓睜,對自己重複那夢中所聽的呢喃。他殺死的,那是索烏麼?還是質問着的他自己?他伸出手,向着那幅畫,如想将它撕裂,最終,卻見那美如幻夢的色彩,終是愕然不忍。這顔料的色彩是多麼瑰麗,誠然不若自然之中千變萬化,卻恰是人為呈現其心而磨處的單一心血。他的手在紙面前猶豫良久,終是收回,而後,他再度閉上眼——如他青年時代一般,走向窗邊,數多畫作,從過去直到如今,浮現他眼前。恍然,達米安費雪膽怯睜眼,卻是被他自己所作之畫,所發之想而迎接,怔愣而惘然而笑:
人若面對醜惡之世,常不敢睜眼,唯恐此目含血而碎。倘那日不是在迷宮山驚鴻一瞥,他約莫是至死也不會睜開眼的了!他因此記得,再相逢時,那個夢中的缪斯對他投來失望的神情,現在他也明了那原因。
他頹唐笑了,看着他曾經的畫作。他年輕時的畫作,不受大衆賞識,因其片面,不宏攬,缺乏那氣度不凡的風格,自不若如今千金難求。誠然,如今他的技藝已随腥風血雨的歲月和愈如鐵石的心性而爐火純青,造喚必至,但那時的作品,那稚嫩而真實的幻夢發想,豈是不美呢?
那本該讓他早早睜眼的美和愛,就存在于他自己的筆中!達米安費雪捂住眼,發出破碎的笑聲:晚了!他太膽怯了,故而神女,對他可悲可歎——那是他自己,因為恐懼,不願早早看見一切,而到底如同天下諸人般,蜷縮在自己的一方視野中!他的指縫中,綠色的眼裡映照出柯雲森手中的藍石,他諱莫如深和自相矛盾的舉措,映照出戈斯滿克殘破的屍體和母親驚懼的神情。龍影從他背後升起,神恩于遠處嗡鳴!
“那孩子必須死。”達米安費雪喃喃道:“‘海淵’對面……”
……還有機會麼?
他不由自問,看向窗外的景象。政敵,等待着這個原本就名不正,言不順家族的倒塌,霭深,恒辛波和尤尼微尚在等待着瓜分舊王室的領地;血色籠罩着城市的每一處,問着那個問題:這綻放的鮮血是否如同盛放的鮮花,隻能在萬紫千紅中凋落,無法再回到開放之前?
“——您還有機會做最後的決定,大公。”
此時,倏忽,那聲音如冰風般從後襲來。達米安費雪回頭,見一人影站于門前,身披鬥篷。他面色驟變而蹙眉,冷然道:
“什麼人?”
那微笑浮現,散其綁作銀白的紅發時,這話語的效力就已經過了。叙鉑.阿奈爾雷什文站在門前,而,他便刹時明白——這,确實是,他最後的決定的機會。
但抵抗什麼?究竟誰才是敵,誰才是友?
他的影在戰栗,隻是身體,終于同理智一樣明白;達米安費雪起身,朝那微笑的人影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