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茲玟的大公,此番傷得很嚴重。新年過後他才帶着殘兵從陸橋返回,其景映襯着當年夏末開始便似野火般吹遍蘭德克黛因的傳聞,亦即,他們選擇的對手是個無法用常理丈量的,有人不可企及天意作後盾的命定王者。全公領乃至其餘各地派遣來的代行之眼都盯着他疲勞而損傷的面容竊竊私語:這其中必然是有異常的,否則怎會呢?他們算計了舊王室的主力軍隊,犧牲了兄弟會的高層,富有領導力的柯雲森,突襲了戰力在壓倒性不利且壯丁人數幾至五比三的達彌斯提弗,而,結局是,半年後,平民家庭看着奠基的墓碑發愁,商人因野火焚城而千瘡百孔的達彌斯提弗郁悶懊惱,盟友們為徒勞的數年準備怨聲載道,而,最關鍵的是,一次戰役中損毀了四座堕龍台映照的是那下落不明而兇險的巨龍。大公的面容密布沉默憂愁,同樣的神情出現在他的雙胞胎兄弟面上,在數日前與兄弟會新任領袖的和平号召遙遙相對。衆說紛纭,群情激憤,但,唯一确定的是,二十年來第一次,‘聯盟’對其激昂而正義的信條動搖了。
大公大步,沉默,拖着滿身傷痕,進入‘成業寺’,這一回沒有歡呼。
每當達米安費雪猶豫,他就會夢見索烏,這個跟他無甚深交,卻改變了他一生的人。他總會回到大龍戰前夕的‘黑池堡壘’,複成為那個怯弱而低調青年人,對世界加持給他的重壓和任務一無所能,隻能向着藝術和色彩中逃避,在黑暗的階梯中下落。他又會聽見索烏給他的三個預言:
海淵的對面隐藏着災厄。
我們的女神早已堕落為天災之母。
以及,她腹中的孩子,才是真正的天命之王。
這預言不能再清晰了,但,須知,預言,同那描述神與非物質的命運一樣,其語言有蠱惑人心而使人生疑的雙重能力,有時在一聽之下越發深信不疑則,回到人群的生活之中,又對此嗤之以鼻。因怎會是你——芸芸衆生之一,偏偏聽到了這緻命的預言?它也可能純粹是對事物以偏概全而格外簡單因此易于理解的錯誤描述,創造向人的認知陷阱,而,達米安費雪,後日,不是不知道這些所謂獨特的預言早已被各地零散的群體所吸收。譬如,‘鬣犬’,知道,且深信着最後一條,而各地的邊境偏遠地區居民,從來認為‘海淵’不祥。所有的‘聯盟’所屬在政治軍事上積極的成年男性,則或多或少相信第二條,如此見之,人不難發現,每個群體都相信對自己最有利或切身相關的部分,而達米安費雪,将一切看在眼裡,相反,恐在多年的糾葛中,成了對此下一确切判斷最艱難的人,也許再無同路者。要是能像那些商人和自诩清高的學者中産一樣能對此不屑一顧,而說,“讓他們去信罷,我們隻負責利用這心理,有利無害”,該多好啊!
但他做不到。夢中,達米安費雪沿堡壘的階梯下降,手仍在顫抖。當他在意識的最深處,褪去了那一日而來的尊貴和深沉,總是如此。他最初的選擇是符合一個因多年心悸而謹慎,頗有自知之明的青年人會做的:如果他不能确定這些預言是否是真的,他應該做一個能包容其錯誤的決策,并且在不因此改變決定性戰略的情況下,維持民生的繁榮。他知道女神教的信仰者和在真史的熏陶下覺醒的激進一派不可能互相容忍,因此起草了大分裂條約——成長在兼具宗教拘謹和世俗商業原則的勞茲玟,達米安費雪,從他少年時代的抑郁和低迷中深深明白固化觀念對人的影響,以及趨利原則對人不可動搖的吸引力。他沒有強烈的戰争欲望,不像他的兄弟,達米安裡德。在自然境況下,随年歲的流逝,很顯然,舊王室的産能和财富積累會和解放了女神教的生産禁锢,允許人最大程度以自身條件牟利的‘聯盟’拉開巨大的差異,移民随之而來,且舊王室的生産主力,那些壯年男性,不可能再能容忍因失去龍血卻不改其殘暴而倨傲态度的‘鬣犬’。自他取得了維斯塔利亞的承諾,言及若舊王室一方遭‘鬣犬’的主戰派奪權試圖發動龍戰,解放龍心,她會秉持公正原則,釋放所有的三顆龍心,令雙方公平競争,為最下之舉,達米安費雪期盼的是一個平穩的過渡。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夢中,那而立之年的怯弱男子擡頭,看見水牢之外,瘦弱,渾身被鱗帶血的囚人,索烏,對他遙問。不曾思索他是否必須回答這問題,他隻是開口,呢喃道:
“……為了……真相。為了公正。”他聲音低沉,飄忽不定,似自己也不相信,最末,看向自己的手中,那滿布黑血的掌紋,許久,緩言:“……因為不得不這麼做。除此之外,沒有辦法——”
達米安費雪忽不再說了。他擡頭,便可看見那張殘破,密布死氣的臉,其唇瓣滴落着血,就在他眼前。索烏張口,唇齒間血腥彌漫,如此真實;他在夢外劇烈咳嗽,心血浸潤喉頭。
“——你保證麼?”
索烏扣住他的肩。達米安費雪愣住了,這男人便乘勝追擊,陰森道,吐息撲面:
“你保證沒有一絲,是因為你想得到那女人,我們的災難之源?”
他的手擡起,繼而交握。達米安費雪的身體,不似他從前隻會在危險前顫抖和麻木,現在更是對此敏感而迅速的;他擡手握住了索烏的咽喉,面色驟變,中年的疲倦和兇狠與他青年時的面容交織,索烏笑了。
“……真的……那就是……”他掙紮道:“真的……”
“你明白什麼?”達米安費雪怒道:“若想殺厄文,我有不知道多少機會!殺她沒有意義,隻會讓她之下的主戰派直接掌權——她一個人根本沒有威脅——”
安伯萊麗雅。他厭惡地想到:一切都是那個像拉斯提庫斯的女兒的問題。如果不是她奇迹般地從那孱弱而無智的狀态回複,如果不是她一次又一次突破極限,情況絕不至于如此!
父王——拉斯提庫斯,竟然真的玷污了他的女兒!二十年來,每每想到此事,他仍忍不住心火難抑,幾想使他手中的戰争力量如天河水般傾瀉而下。平心而論,達米安費雪不是一個貪婪無度而好大喜功的統治者;他是相當理智的一類,若不是在此境況下,當以其溫和而清明的個性頗受愛戴——但一切都不可能了。在維斯塔利亞毀約的那天——在安伯萊麗雅十五年年前奇迹般地從綁架中生還而,七年後,藍星在南部天空中亮起時,就已不可能了!
“費……雪……”有人叫他;喉管在他手中掙紮。
“你那時就應該殺了那孩子的。”索烏對他幽幽道:“我那麼早就将一切告訴了你,而你有那麼多機會。”
達米安費雪的手越發用力。他仍有借口:彼時‘聯盟’内部對兄弟會勢力的擴大,換而言之,龍子們對柯雲森的一家獨大頗有怨言,而堕龍台的制作被他掌握在手中。這物件是唯一可能擊破吠陀先防守的,而耗材極大,工期亦是漫長;那時,‘鬣犬’的實力仍強大,若出師不利,又有龍助陣,損失不可計數。況且,他們難道不需要考量道義麼?
厄文——他想到她的面容,面露極糾葛的哀愁,手中也不由洩了力。厄文和克倫索恩,他知道,是真心想要維持和平——他們大可以派出龍來襲擊各大城市作為‘聯盟’暗中毀約的報複,卻一次也不曾這麼做,可以說,這場危險的博弈中,他選擇對他們的天真理想回以那或許唯有一點的尊敬,或者說——
索烏面露嘲笑。
“——你是不想讓那女人恨你罷?你沒考慮過結婚生子的事,”他擡起手,戳着他的胸膛:“因為你還是在等,等那女人以自己為嫁妝,綁好和平的發帶,成為你的妻子——我多早就提醒過你!”他的喉結在他手中劇烈起伏;夢外,他手中的喉管确是柔軟的,聲音尖細,叫着他的名字:
費雪。
“從她的誘惑中掙脫出來!”索烏尖叫:“你跟你父親一個樣——你根本不恨他,隻是嫉妒他,能将她玷——”
“住嘴,你這個□□犯,你好到了哪裡去麼?”達米安費雪起了殺心,對這個夢中的身影咆哮道:“倒是說說看——那個難雲阿到底是什麼來頭——為什麼你從來沒思考過這麼多預言,都來自蓋特伊雷什文,都來自這個難雲阿?你負責灌輸,負責盲信,我卻能這樣行事麼?一旦全面開戰,就是把整個蘭德克黛因向火裡送,裂痕再難複原,誰又是最終受益者?”
他見,索烏的神情,頭一回在他夢中變化了。他不由面露絕望而諷刺的笑容——他是如此強烈地渴望見到這個傳令者的挫敗,即便是他的想象。罷了!他已經厭倦了——盡管在現實中他早似乎已習慣,但他青年時期的創傷,整個世界接連不斷對于他憂郁,怯懦,試圖維持和平傾向的打壓和對他那唯一一絲愛欲幻想的嘲諷的後果是深入骨髓的。人不能求其一,而不求其二——是對那個他在山中遇見的美人,那個可望不可及的理想的希求令達米安費雪變成了巨龍;他放棄了他的藝術性而變成了一個政治家,但,終于,人是不可改變的。如果可以,他想回到二十年前的那個黑天下,掐死他面前這個男人。達米安費雪的眼中有淚,為這選擇的艱難和真相的不可得。他的手越握越緊,扣住索烏的喉嚨,見他變得蒼白而痛苦,面露顫抖的笑容,靠近他,低聲道:
“——海淵對面到底有什麼?你給我的預言是矛盾的,你不知道麼,盲信徒?”他的聲音顫抖:“厄文隻是個天真的女人。她不可能是蘭德克黛因的災難——你們,你,難雲阿,包括柯雲森,到底在計劃什麼?”
血和唾液滑下索烏的嘴唇,他的身體痛苦地痙攣,而達米安費雪不期望從他口中得到任何答案。死亡是他唯一要求的。然而,就在這種單純的放棄中,達米安費雪的手指在最後的殘虐——同樣也是抵抗中,觸碰到的卻是一個笑容;“費雪。”夢外,那人似放棄了抵抗,垂下手。“——媽媽!”有人驚叫,沖進屋來:
——達米安費雪,你瘋了?
放開母親!
他錯愕看着,見黑暗的消融,倏忽,在他面前,索烏的身體變得幹淨而清潔,他的身體漂浮在他的手中全然松弛,不受任何壓迫,沾血的唇角如有光彩。
他見他露出笑容,唇瓣輕啟,對他宣告,輕聲一言而已:
“……晚了。”
夢境消融,達米安費雪驟然睜眼,眼角落淚,面露惘然。他的手松開,而這動作救了蒂沃阿一命,她跌落在達米安費雪身前,俯在他緊繃的腿間咳嗽不止,喉間有紅痕。
他怔愣看着,尚不及一言,便感被人強力拽起,繼而是怒吼劈頭蓋臉而來:
“你發什麼瘋?先是阻止全面作戰,又是帶着幾百人在和平協約簽訂後去殺那孽種,現在又來殺母親?”
說來諷刺,倘是别人,達米安費雪未必會恢複得這麼快;但這是達米安裡德,從他幼時開始就持續不斷地淩辱和精神折磨他的兄長,就算他驚魂未定,身體也已深谙其道,必須保持冷靜。思及此事,他甚至苦笑一下,繼而擡手,甩開達米安裡德,溫和而冷徹道:
“有什麼瘋狂的?若不是你和戈斯滿克好大喜功,非要趁此機會全殲舊王室的軍事勢力,會導緻四台堕龍台毀于一旦,他自己也喪了命麼?原本,我們可以将全部兵力都布置在沃特林,好歹不要使柯雲森甘心用命換來的機會流失,但你們就是不聽,我沒有任何辦法,哥哥。”
蒂沃阿痛苦地喘息着,達米安費雪目不斜視,唯手指緊握,續道:“況且,我此番帶兵追擊是對的,好歹确定了,‘兄弟會’的新任首領,起碼在安伯萊麗雅的問題和我們一緻。他們也不希望和平貿然得到破壞,但希望安伯萊麗雅死。我也如此希望。”
“那就出兵啊!”達米安裡德憤慨道:“現在就從西部和高原城兩面夾擊,那些殘兵老弱豈有一戰之力?”
“你發動全面戰争前也是這麼想的罷,哥哥?”達米安費雪答:“你記得戈斯滿克的下場嗎?我聽說連全屍都沒有。”
他擡起手。
“此非常态,不以常法。安伯萊麗雅迄今為止的出戰記錄都表明在戰場上要取她的性命是非常困難的事,而,高原城,苔德蒙斯很明顯想趁此機會遠離西部,處死俘虜是他最後的交涉,你可以再試圖逼他,甚至以你喜愛的方式折磨澤年,但結局恐怕勢得其反,相對,我們離納希塔尼舍的内部山林遙遠,辎重勞累,各地商人經過兩年戰争後尚且顆粒無收,恐怕不見得和先前一樣樂意支持我們;要取安伯萊麗雅的性命,我們要換個更穩重的方法。”
達米安裡德面有疑惑,達米安費雪卻不再說,而轉向蒂沃阿,深望她,許久,終流露一絲悲凄。
“——将短劍從手中拿出來罷,母親。”他低聲道:“那上邊必然有劇毒吧?别劃傷你自己了。”
兄長的臉色驟變,達米安費雪卻從床上忽而站立,與達米安裡德齊平,面無表情,唯握住他的手腕,向下按着——達米安裡德腿有殘疾,不耐如此崩落平衡的猛力,面色越發不善,隻聽那聲音從上方來:
“連爸爸都比你聰明。”達米安費雪陰森道:“把你煽動恐懼的那套方法,用在那些沉溺現狀的民衆身上,而不是在母親身邊丢人現眼。”
他扣着達米安裡德的手,語氣平穩而低沉:“如果我們要繼續戰争,下一步必然是要壓榨先前生活安穩,不事政治的專精商人,讓他們相信部作戰,就沒有活路,在此之前,”兩人對視,面上的陰影竟若顯示兩張截然不同的臉,未有一處相似了:
“先給所有人激動,冷卻,猶豫,彷徨,然後驚恐的機會。時間對所有人都公平,對機械更是如此,而機械和勞動,絕對是我們有優勢,然後,我們需要更可信的盟友了。”
蒂沃阿俯身,輕聲哭着。達米安裡德望着弟弟,似終有些膽寒,道:
“……你指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