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第一任血龍王,‘輪回’天使,就是個飽受自己為女之軀折磨,痛而放棄人心人身的女人。”
“啊!”昆莉亞驚叫。看見她的樣子——看見這個堅毅的戰士如被吓破膽一般捂住了頭,維斯塔利亞笑得合不攏嘴。唉!她愛憐地歎息道:“就是這樣!”
她輕輕聞着茶葉的清香,如能見其中鮮明的血河,閉目道:“啊!卡涅琳恩,自那天以來,吃了多少人,殺滅了多少靈魂——男人,女人,孩子。隻要她的憤怒燃起,就不遺餘力地用這些醜陋而卑微的靈魂,無論是因為醜陋而受害,還是因為醜陋而被害——塗滿她的心!吞噬人心的感覺是多麼美妙啊。”她的聲音如琴弦般奏樂,昆莉亞感到自己幾要吐血了,掙紮求饒——但聲音,仍在繼續:
“将這些不完美的靈魂消滅,是多麼暢快啊!”婦人道。她的綠眼睜開了,内裡閃爍着仇恨的魔光,忽而,一滴眼淚,順着她的面頰,流淌而下,昆莉亞聽她喃喃道,此語如劍,甚要将她斬首:
“……我怎麼會想到,那天發下的,去愛護全世生靈的諾言,會讓我如此仇恨它們呢?”
‘哐啷’,那黑血之杯落下了,砸碎在地面,零落黑暗。昆莉亞從椅中跌落。她跪倒在維斯塔利亞面前,淚如雨下,不住祈求。
“求您不要這樣。”她不知該說什麼,隻能哭訴,如同看見悲傷母親的孩子:“求您不要這樣,女神。”
她捂住臉,發出悲哀的哭泣,像隻野牛,悲鳴着自然的命運:“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女神。求您不要這樣。”
她沒有看她。她的綠眼緩緩眨着,使淚水破碎而下,沾染臉頰。淚痕之中,皺紋便消失,露出其原本的面目,在她眼中,不是這小教堂破舊的裝潢,而是一片古蘭灰色的大洋。白馬行過,風吹起女人的發,她想:
能不能不這麼孤獨——能不能不落入必然的,正凝聚的物質的命運中——能不能永遠行走在這一刻甯谧的愛中——如同行在水上?
而,海邊,一個聲音傳來,回應了她。維斯塔利亞的面容亦現悲傷,她嗚咽起來,淚水大滴滑落,難掩悔恨。
“……蘭。”昆莉亞聽她道。這悲苦不是為了任何其餘人,而隻向這一個名字:“蘭!”
女神懊悔道:“我怎麼會犧牲了你,去追求那原本就不可求的圓滿呢?”
從前——在那太古之初,靈勝于肉的年代,有一位自由,美麗,慈愛的女性。其月光般的靈足以照耀所經行之處的萬物,共奏和諧,而尚無物,能在那諸力皆弱的年代将她傷害——她就是這麼一個生于水上的靈魂。
她能從萌芽的萬物身上看見它們最美好的一面,因此,她深深愛着這個初具雛形的世界。
女人是幸運的。她的愛歌,首先被她在海濱所尋到的伴侶回應了。她将這個她所遇見的男人作為自己的另一半,稱為她的‘丈夫’。兩人情投意合,仿佛共生而存,不分彼此的兩極般融合在一起,天涯共行,無論是茫茫大洋,深邃内陸,綴滿星辰的夜空還是流雲經行的白晝之下,存在于這兩人之間的,唯有如同永恒般的和諧。
女人和她的丈夫結合,朦胧之中,誕生了許多尚作為靈魂的子嗣。靈魂彼此追尋,或為了排遣孤獨,或如女人和丈夫一樣,為那和諧的愛彼此吸引,融合交錯,又誕許多新嗣。女人愛着諸多靈魂和它們生活的家園,而,諸魂靈,也将女人,視為它們原初的母親。
然而,時光流逝中,世界緩慢沉降。輕盈無盡的日子結束了,取而代之的是非此即彼的艱難抉擇。選擇力量,就會喪失仁愛的共感之能,選擇迅捷的巧智,就會喪失如石的漫長智慧。
女人的身體,也開始變得柔弱,變得沉重,變得疼痛。有的時候,她會感到巨大的情感和悲傷奪取了她思索的能力,隻在一片朦胧之中,但,令她安慰的是,她的丈夫始終沒有離開她。
女人的丈夫非常愛她。
盡管在時間的變遷中,他的身體變得比她更加高大有力了,他從來沒有試圖以這多出的一些力氣威脅,傷害,或者強迫她。有了些力氣,他會問她有沒有什麼他能為她做的,面對需要他保護的孩子,男人從來不推辭。不過,世界上,像他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每天,數不盡的孩子向女人抱怨着彼此之間的緻命分歧和無法理解,看着越發膨脹的力量沖突,越發狹隘的智慧限定,女人憂心萬分,終于,在一個月夜,她在長久的思索後,從病榻中起身,對自己的丈夫開口:
我的愛啊。
她說:我知道這可能有些強人所難,但面前的景象讓我感到悲傷。
也許我隻是一個人,無法違抗上天的道理——但,我想試一試。
能否讓那更美好的,萬物和諧的世界,長久留存?
這大約可能是艱難的,我不強求你陪我一起追尋。但是我承認,如果你在我身邊,我會不那麼孤單。如果你認為這是不可能的,不願意陪我走上這條路,我就在這兒同你告别。今後這世界會是一個屬于物質的地域吧?我們如此一别,可能就天涯相分,塵歸塵,土歸土,但無論怎樣,就算我變成了地上的塵土……
女人說,看着天上的雲:
你永遠還是我最愛的雲。
如此說着,女人已有了訣别的堅韌,和巨大的,不舍的悲怆。女人并非不了解自己的丈夫,知道他對這一切的變化,唯感到無與倫比的悲觀。他是不贊成這個理想的,她也不想強迫他,跟她一起将這飄渺的夢追尋。
然而,在他回過頭時——有一個傳承至今的約定,就這樣被達成了。
倏忽,男人眨眼,對女人伸出手。
他微笑,而後開口,對女人說道:——
“媽媽理解你。”
她略微愣住了,但也似是因微燒而有些神志不清,被女人抱在懷中。安伯萊麗雅聽見從跪身在地,緊緊摟着她的女人唇中,流淌的話語:
“你擔心那些無法保護自己的人,是對的。我們确實,能仰賴的,無懈可擊的武器,就是龍心。”
“殿下——”安多米揚大驚,然厄德裡俄斯略擡起頭,回首而笑,隻搖頭。她尚不及反應,便見厄德裡俄斯牽起安伯萊裡雅的手,輕聲,如沉醉道:
“但你不用擔心,安鉑。”那柔和的聲音,簡直如同幻覺般,安多米揚不禁僵澀了,聽她道:
“如果情況真的緊急到了不得不啟用龍心的地步,你的父親一定會回來幫助我們的。”
室内彌漫片刻寂靜,稍時,仍隻有女人獨一份的聲音,在幻夢中獨奏:
“……因為我們約好了。”厄德裡俄斯微笑看着女兒,如童年時,對她講述世界變化的公理般平常說起。安伯萊麗雅的面上的鍍着一層汗的銀光,其神色是莫測的,但甚有幾分企圖領會的誠意。母親靠近,聲音越發輕,道:“無論在哪兒,他——”
“你難道想以這種承諾,讓我們繼續為您賣命,築起那鮮血城牆嗎,厄德裡俄斯殿下?”
“放尊重點。”安多米揚回頭,見瑪文妲仍同先前那般,冷然而透徹道。迎她目光,這‘鬣犬’的軍官若有幾分考量,但分毫不讓,清晰道:
“我沒有不尊重殿下——但是也請您,尊重我們的性命之危。”她冷聲道:“事到如今,隻有确切有對勝利的保障,我們才可能全力戰鬥——而您也明白,若非我們全力以赴,當下的防守是不可能得到保障的吧?”
安多米揚握拳;但她沒有反駁,因這相互仰賴的關系确實是事實。她将厄德裡俄斯擋在身前,在瑪文妲能進一步開口前,道:
“可以,我同意你們解放龍心。”
自然,此言使瑪文妲面露驚訝。安多米揚的神情是複雜而含陰影的,她擡頭,一字一句道:
“——但不可能是血龍心。”她伸出手,承諾道:“若‘聯盟’再度進攻,正式挑起戰争——我就同意你們前往黑荔波斯,解放拉斯提庫斯的黑龍心。雖然黑龍心對男性增幅更強——但對你們來說也是不可多得的增益了。”
她平淡道:“以安伯萊麗雅殿下的天資,恐怕沒有比她更适合黑龍心的人了吧?”
瑪文妲蹙眉。
“我也不想将你當成傻子,安多米揚閣下。一旦我們前往黑荔波斯,拿到哪顆龍心,就不是你說的算了——除非——”
繼而是一聲悶響。瑪文妲愕然,見安多米揚翻手将她的手握住;安多米揚身量不矮,但這一下的力氣實在驚人。她擡頭望進她的眼中,隻見其中仿有火燒。
“——沒什麼除非。”衆人聽安多米揚冷然道,聲音如雷:“如果血龍心解放,這王心非我莫屬。”
一時寂靜,她的影極長。“殿下。”安多米揚繼而回身,對厄德裡俄斯伸手,道:“這兒空氣污濁,我們出去罷。”她點頭:“将安鉑殿下也一并安置到通風的地方去。”安多米揚複而環視四周,道:“關于龍心的事,如果諸位不想在‘聯盟’攻擊我們之前就因為内戰自毀,最好不要再翻案重提。”她拍手,姿态是不可置疑的:“在‘聯盟’的進攻開始之前,我們就妥善領會龍心的利弊,做好将它駕馭到極緻的準備罷。”
諸‘鬣犬’士兵冷然望她,而,地上,安多米揚看見,不似數年來,厄德裡俄斯對政事的恐慌和敏感,她這時,仍是恬淡的——似對最終的和平有了确信,不再為此憂心。她和拉斯提庫斯的信任真是讓她歎為觀止。她心想——
但這信任。她對自己說道,望着那閉目的神情:——恐是救不了她的罷?
“……因此,大牧首與血龍王合作了。她們原先的目标不過是使血龍心發揮出其真正的力量,将失去的權能——不,幹脆就說,那抛棄女身,抛棄心中的孱弱,獲得力量的能力,交予所有人罷?”
昆莉亞掩面聽着。
“兩人聯手,騙過了樹多敵對勢力,甚至瞞過了大牧首的丈夫,然而,那最艱難的一關,就是大牧首自己。”女人幽幽描述:“有一日,她忽然發現——在自己的心中,竟然存在着那深刻的,對愛和善的幻想——簡直就像是另一個人,活生生地出現了在她眼前一般,無論如何否認,都刺目難去。如果實行這個計劃——她的丈夫毫無疑問會死去——但她竟然也是愛着她的。而,說起來,如果女人願意,為了安全,而抛棄善念……”
她朝昆莉亞投下目光,而,已見這哭泣,恍然的女人,擡起頭,望着她。多麼任勞任怨的人啊!
即便在這崩裂之中,她仍擡起頭,選擇将其接納,甚至,她的目光中,盛着對她的,幾分同情……見此目光,她忽面露不忍,似回憶何事,垂落手臂,望向地面的黑血,道:
“……那她們,又為何值得拯救呢?結局,她竟發現……”
這軍官粗糙的手,緩緩擡起,握住了她枯瘦的手指。她握着她的手,令她擡頭,盡管她說的話語如此令這個支持者絕望:
“所有人,都早已因這物質的世而堕落了。沒有人是值得拯救的,無論是女,是男,是善,是惡……”
淚水從她面上滑下;即便此刻,說出這話,都如在剜她的心:
“所有人,都是自作自受……”
昆莉亞擡手,輕輕扶着老婦的身體;她聽見婦人的哭聲,喑啞,孤獨而悔恨:這理想的代價是如此沉重,乃至這滑落兩人面容的淚水都似刀般,以亮光嘲笑着其自不量力。信仰破碎了,穿過了物相,甚至是心的魂魄,使一切都分崩離析。蓦然,昆莉亞的眼前,浮現的是一片血紅的大地,約莫是夕陽正落,她穿行土中,走過零落屍首,仰頭,隻見山崖上,飄舞着的血旗。她分明不可能知道那血旗後站的是誰,卻在光輪中已淚流滿面。啊!是麼——我的一切感受,一切信仰——那對愛與生俱來的信念,都是一場曾經發下的,注定要被放棄的夢——那麼我們注定是不可能的——我們的分歧是不可逾越的——
那紅發,飄舞在夕陽中。
——在這已堕落無還的世界中啊!
昆莉亞無聲地痛哭。她和這老婦,雖從未有深刻的交集,甚至過去彼此有過敵對也說不定,隻是相擁而泣。她到底更強壯些,能支持着婦人。維斯塔利亞将手臂搭在她的肩上,注視着地上的黑血,呢喃道:
“我那時已經成功了。我可以血龍之血,散布到大地——但我後悔了。”她閉上眼,淚水如河滑落,她氣若遊絲:“我犧牲了我絕不應該犧牲的事,正因如此,為了紀念他,為了等待他回來,我給你們的,是黑血——”
淚水浸沒了昆莉亞的肩。她聽婦人,輕聲道:你不恨我嗎,孩子?
昆莉亞的臉,就像個痛苦的孩子般,皺了起來。
她搖頭。
“這是您的理想,女神啊。”她未能領會一切,卻在瞬間,明白了一切,緊緊地抱住了她:“就算您放棄了它,誰又曾知道您為了她付出的苦楚——誰又能責怪您?”
就算您給我的這個夢,是虛幻的——
孩子這麼說,而,母親的心防終于徹底潰散。她瘦弱的肩膀在昆莉亞的掌中不斷顫抖。她的哭泣似是無聲的,又如撕心裂肺,使昆莉亞,大抵此生都再不能忘記。她聽見那輕微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作為這個曾慈愛的母親,對她的孩子最後的教誨:
“就算什麼也留不住了。”她說:“不要犧牲你的愛。”她一遍遍地說:“什麼也保不住了,孩子,你也一定要,保住你的愛——”
這似是有些前後矛盾的,但昆莉亞,隻是含淚,含笑,點了頭。她抱着婦人,在這尊破碎的女神像下,像守護着這土地的龍。
那是許久之前了,在廣海之上,唯一的陸地中,衆人聚集。
——這可真是稀奇。
人們道,交頭接耳,迎着,這兩個人影,從海邊而來。
——已是統領一方的大神,卻要挑戰天理不可為之的事物,非要成為真神不可——真是貪心,狂妄啊?是哪一方的大神,發下了如此荒誕不經的願望?
那目不斜視的人影,從北方,屬水之地而來。人群散開,前路愈發孤寂,而盡頭,唯有那遍布山林的石棺,等待着從未有至的訪客到來。
——上前來吧。
主持儀式者莊嚴而漠然道:于衆人面前,願發下扭轉協和之不調,于肉身上,顯示靈的和諧願望的,可是你們二位?倘若如此……
——廣陸北方的兩位大神,洛蘭和迦林。
衆人皆道:你們的願望已不是物質可實現的了。大約唯有超越了智性,感性,心性一切,我們不可探知的真神,才可明了這大願。你們确實對此願望真心無悔,願意承受一切代價麼?
兩個人影躬身行禮:正是。我二人,包括我們的子嗣和百萬子民,皆願意以身試煉,追随此願,至于真神之境,實現那古來曾有的樂園。
寂靜如海彌漫;黑發中滑落的似是流動的時間,許久,似連流雲的軌迹都停滞了,靜觀這前所未有,荒誕不經,而終于令寰宇銘記的願望。終于,主持人發出一聲長歎,張開手:
那麼便前行罷。吾天下諸人,已無權再審判定奪你們的行徑,此為神之功,而非人之舉。兩位大神,若你們能成功……
此世但将你們永遠銘記。
現在,請與一切訣别罷。那力量,神智,記憶,所有的物質财富和你們迄今積累的力量都會離你們而去——此後,唯一能将你們觀照,是永眠還是存續的,隻有你們的心。
那二人點頭相應。丈夫,站在妻子身前,輕輕護着她;妻子,仰頭看着丈夫,露出平和的笑容。
“我們深知如此。”女人道:“已準備踏上這條道路。”
那麼,現在——
兩人相視。心深處,究竟埋藏着怎樣的陰影?
啊。這就是那企圖達至神境的愚人,所要明了的事實——
還是說,這真的是一個奇迹?
兩人相視而笑,繼而開口,呼喚那命運的到來,對着面前的山林,海潮如湧,噴薄此靈魂的吐息:
“——封魂棺開。”
二人道——那已經是不知多少年以前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