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入虎穴,四面楚歌。安多米揚擡手,然而,向何處防禦?
她的手貼在劍柄上,而諸聲幽幽,往事四起,一時如古往今來,四方上下,皆在此處。衆人,似皆期盼,低道:
“将‘天火’交予我們真正的王吧。”
忽而,仰起頭——
孩子就能看見,那奔騰在海上,呼喚着誓言的天馬。分明危險,她卻刹那明白了,那一日,當她發下了誓言——
“哈。”她傲然擡頭,環視四周,在如此情景下甚是無畏,倒令衆‘鬣犬’生了些猶豫了。衆人中,獨有一雙藍眼,複雜地望着她,令她不由暗笑:還是我自己的小崽子最懂得我的厲害,是罷?
她抱臂在胸前,平淡道:“這司令,我當也罷,不當也罷。但倒是讓我聽聽你們所謂的‘最優方法’是什麼?莫不是——”
此番,敢回答她的自不是這些軍官,而是那不懂得何為畏懼的人——又或者說,那另一個,不畏懼王的王。
“當然,”她看那藍色的發簾下,甚至有一簇微笑:“——毫無疑問,安多米揚閣下,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解放三顆王心中的血龍心。”
相較她的驟然暴怒,衆人的欣喜是顯而易見的。贊歎和低語如潮般湧起,含着那喜極而泣的悲痛——遠勝那日安多米揚當選‘鬣犬’的司令——那不過是個一時的安慰——遠勝任何‘鬣犬’勇猛的絕技——那不過是個瞬間的綻放!但這句話——這永遠的大願,恒久不滅的勝利宣言,終于被一個可定言為實,可變天換地的王者發出了,如同火在天下,終于集結,就得釋放!安多米揚見狀,終于咆哮,雙手扣動桌面嗡鳴震怒:
“若你有這種想法,不如讓整個世界都在二十年前被你那個——”
她頓住了,然安伯萊麗雅仍輕描淡寫,微笑道:“我的父親。”安多米揚咬牙:是了。事到如今,還掩飾什麼?她深深皺眉,怒吼道:
“是!你那個父親!你不如讓他将世界毀了! 你覺得你們是第一個這麼想的人嗎?他——哈哈。”她氣得笑了起來,環視衆人:“ 他也不是現在才想将世界毀于一旦!他早就想了——”
她渾身顫抖,終于忍住了:他兩千年前就這麼想了!
你們以為我又不想嗎?她咬牙切齒地将手扣在桌面上,長舒一口氣,複而平靜道:
“用龍心,是很方便。玉石俱焚,毀天滅地——如果不是因為我們不想用龍心,何必繞如此大一個彎子,行這種苦事?”她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如此苦口婆心地勸說别人:“你們如果不相信當下的局面和未來的希望,好歹要相信這成千上百年來死亡中積累的教訓!多少人為了這個理想付出了生命,甚至靈魂!”她張手道,無奈至極:“但如果你問問這些人,你問問吠陀先願不願意拿回自己的靈魂,收回這個理想——她們也不會願意!”
她垂頭,嘶吼道,聲如從心中發出:“——因為龍心實在是不可觸碰的禁忌啊!”
衆人皆靜。事實證明,安多米揚的演講天賦比她自己想象中還好——她的感染力,甚至是那種撕心裂肺的憤怒和痛苦,都如血般能使人得感,使人心震動。連她自己,在說完這句話後,都猝然,惘然地明白了:
她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發下了那個誓言,而,那個誓言——
她吞咽唾沫。衆‘鬣犬’面面相觑,忽而,隻有安伯萊麗雅,輕輕鼓掌,複笑了。
(我隻要勝利。孩子承諾道。)
啊——她——
“您說得不錯,龍心當然是危險的——但如果我們甚至不能活下來,談論任何禁忌都毫無意義!”安伯萊麗雅道。她站起身,長身而立忽以使人戰栗的海勢,叫那些軍官如夢初醒。而,安多米揚,不知在想什麼,忽也失去了先前的氣勢,隻是恍然地看着她,聽她道:
“那時,我要離開孛林時,不知道我叔叔為什麼要跟我說起——有時候甯可戰敗,也不要屈服。他也是甯可死都不要使用龍心,但,您睜開眼,看看這些人罷。”安伯萊麗雅說,這話說得是很慈悲的,但安多米揚,獨獨能看見她的眼神,能瞧見裡頭什麼溫度也沒有。這孩子怎麼了?
她怎麼能做到聽到這些話後無動于衷——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還在玩計謀?但安多米揚無法反駁,因為這計謀太過完美——它是事實。一個僞裝成理想的事實。
“——她們需要您的拯救啊!”安伯萊麗雅道。她眼中,忽而亮起一道藍光,像是有人在說話。安多米揚頭腦發昏,後退而去,險些摔倒,忽而感有人扶了她一下。她轉頭,見塔提亞站在她身後,神情複雜。但不知怎麼,她見到這張臉,更是驚吓的厲害,彈了起來,不住喘息。
孩子啊。
安多米揚捂住嘴,那誓言——大約是唯一一句真實的誓言,再度找到了她:
以血起誓,血盡乃還。
忽而,她擡起頭,朦胧地看向雲天,在這天涯海角,東西相别之地,終于明白了——她回頭看了一眼塔提亞,帶着讓她興許此生不解的愧疚和悲涼。
“随你罷。這司令的職位是你的了。”她強忍着心痛,直起身,大步走出營帳,隻對衆人冷聲道:“但這劍是我美斯明家族的傳家寶,給誰,自然是我來決定。”
她略行禮:“您的方針,約莫我方的男性和您母親,叔叔是絕對不會同意的,這些分歧,就交給您自己處理了。”
安多米揚最後看了帳内衆人一眼,寒聲道:“至于血龍心,你想要也無妨——你也知道那東西在你父親的屍體裡罷?那位置隻有叙鉑.阿奈爾雷什文一個人知道,而他現在是兄弟會的首領了,個中麻煩,應該無需我提醒你。”她轉頭,放下帷幕,隻有聲音冷硬:“失陪。”
内裡,無論是衆士兵身上的體臭,還是那冰海般的氣味,都遠去了。她在草海中踉跄前行,最終跪倒在懸崖邊,望着眼前的海,感力氣盡失。她擡起頭,對着天,劇烈喘息,面上傷神。
對死亡的教訓,誰會無動于衷?
隻有那沒有心,也不在意生死的人。安伯萊麗雅,無論她從前有什麼表現,現在,她看出來了——她就是那麼一個人,而,比起那‘聯盟’諸人,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危險。
米涅斯蒙現在在打什麼算盤?
她看着海線,想到那張紙,心中唯有焦灼不去,糾葛萬分,而無一絲甯谧。至于為何如此?
她苦笑。冬風劃過她的面頰,若有濕潤為淚,但她持住一切,不曾像過去,沒有任何崩裂的迹象。
——我也學到了些教訓罷。
她心想,攤開手,看着掌心的紅痕,又記起塔提亞的藍眼,在愧疚中低下了頭。
——但我做錯了啊,孩子。
我選錯了。我發下了錯誤的誓言。而,即使,那個時候,我也還是個孩子,這個用血鑄成的錯誤……
她跪倒在草海中,似一尊君王的雕塑,肅穆悲涼,擡起頭,如同期盼着解脫,又等待着煎熬般,平靜地看向天空,想到血。她已經知道,她所犯下的錯誤,必然會被償還——以那誓言中,血的代價。
草海中傳來風沙聲,安多米揚含淚回頭,便見另一座大帳掀開,内裡浮現個白色的人影。在她的淚光中,她看見厄德裡俄斯在清涼的天空中出現,面帶那含有希望的微笑,抱着食盒,向安伯萊麗雅的大帳走去了。
糟。她幾乎沒了力氣,還是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厄德裡俄斯去。她必須去——米涅斯蒙不能相信——他自己也遇到了麻煩——拉斯提庫斯死了——她必須行動。
隻有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