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能辨認出另一個王——營地裡的喧嘩分毫不差地在那日黎明時将安多米揚喚醒——面上稍見疲倦,但天為鏡,地為碑,仍能見到她身中透露出的絕對控制力——人類學習編織,制造,算術,言語——但為王之任——安多米揚撥開簾布,露出微笑,正欲喚此人之名,隻見那道海簾般的帷幕下,眼對她緩緩擡起,而幽綻的藍,如同光之山,使時間循環而塌陷,有如以那絕大的質量,不明了的龐大靈魂扭曲并勾勒着周遭萬物,不由錯愕了。
“……安伯萊麗雅殿下。”
她低沉道,語氣仍有如長輩般的親善,隻渾身肌肉,乃至血液,似都在爆發前的凝聚和僵硬中。那眼,望向她,連帶着身上那殘破的布料和雕塑般遍布神鷹傷口的身軀,都在向來人展現一種無與倫比,混成天然的權威——大約會讓什麼其餘人頂禮膜拜罷。
但不是她。忽而似能聞到海風,在那一日空無一日的清晨海岸邊使她孑然獨存,無冕而王——記憶隻如灼燒的傷痕偶有幻影,但無疑,它所留下的教訓和心念都是深刻的。她因此比誰都要明白——王者之路不是一條可以學習并憧憬的攀爬路途,相反,所謂的真王之血——
“安多米揚閣下。”這個年輕人,似乎由于過去數月的艱難而未老先衰,增添那許多成熟,但反同她在其中煉化而成的丹心相得益彰。安伯萊麗雅露出笑容,但眼,絲毫未因友善而稍減其光華,隻讓其中紋理愈發深刻。營帳四處的昏暗中,安多米揚可見環視着許多‘鬣犬’,但這些幸存如今的軍官,其神色與其說是忠誠有助——此也諷刺,她,這個傳統的濫觞之作,這執念的萬血之王,如今看到這衆志成城的目光,所能做的,唯是掩目不見,避其鋒芒——與其說是盟友,不如說是來問罪的犬牙。安多米揚面上的親善已盡數被嚴峻吞沒,聽耳畔,安伯萊麗雅稍合雙手,沉聲如雷鳴,随意道:
“我們來談談達彌斯提弗之戰這緻命性前景的成因罷,司令。”
啊。她知道。所謂的真王之血——
她擡頭,看見諸多問責的,反對的目光,最終簇擁的那道藍光。多少年前曾看過——多少年前開始,這跋涉如今的命運就已注定?她上前一步,扣住桌面,稍顯防禦态勢,便看安伯萊麗雅四處的‘鬣犬’展露獠牙,隻是這個首腦,反輕描淡寫地微擡一指,似以此,便可退千軍之力。
“主要是察看一番,你所行方針的錯誤之處在何處。”
她道。藍眼望她,非人非龍,隻是如要摧殘萬事般無心而雲。安多米揚不能眨眼,站在此人面前,反若在兩千年前的紅樹下,仰望天中的藍光。王——
她閉上眼。
是一種從始至終,以初見末的命運。無法學習,也無法逃離。
王直到最後,也會是王……
“真諷刺啊。”
女人道——更準确的說法,是個老婦人。昆莉亞的瘦馬已踱步至草野的另一端飲水食草,補充體力,她正迎風而站,在冬季溫潤海風殘存的幾許白花中目視其下軍營。自海而來的厚重雲層白山般溫潤龐然地淩于冬日翡翠上,她心中雖固有不去的緊張,見此景也不由稍感輕盈。不時,流雲行動,消散于風,于時傳來那老婦的聲音,她便回頭,幾分關切,問詢道:
“……維斯塔利亞夫人?”
老婦複而轉頭打理自己的園圃,不再多言,昆莉亞亦不強求。她本無意靠近婦人,因她長途跋涉而歸,本是髒亂多有體臭,不願污老婦的清淨。她如今稍在這山坡上停留,不過也是因為知道下邊的營地必然在行那劇烈的黨同伐異之舉,她實在不願加入罷了。照理說——她作為‘鬣犬’的副司令,本應出席會議,但重逢以來衆人對她不言自明的沉默和邊緣化,加之——此事破散的海風,無疑若此無奈的心境了——她自己也知道,她同她這些過去的戰友們之間,實在是彼此不認可,再難對話。又過稍時,日已漸升,她身上的衣物也再度冷硬,如催她下行,不再逃避,她便又再回首,看了一眼背後園圃中站立的老婦,行禮後便準備起行了。
“……這麼急着回去幹什麼?”
忽而,昆莉亞聽見音聲,從那白衣而散的人形中傳來;每一褶皺都恍如石料般清晰,刹那似不動了。她眨眼,隻見其透露出的一寸鼻梁肌膚如在冷光下不斷變化,刹時如年輕時那般神樹般優美挺立,刹時如此在面前枯萎剝落,轉換不息,令她伫立無言,恍然間,維斯塔利亞已回身,重新用那枯瘦而覆蓋皺紋的面容對她,邀道:
“難不成你還要勸勸那些人嗎?”她淺笑道,隻眼神中别無一絲笑意,對她伸手:“進來坐坐罷,就當打發時間,也陪我這老婦,聊會天。”
穿過園圃,似此時方才明晰,昆莉亞見面前的居所,本是一座小教堂的形狀。于納希塔尼舍,這自神迹離開以後恐再無深刻變化,将過去同現在,荒廢同固執混雜一體的這處地方,巡禮之所星羅棋布。她的體中泛起一陣寒意,隻見面前老婦的身影,如那鏡前的塑像,屋上的石雕一道映照,并生成這一處真正的神聖之意——過去,從未離去——她恍然明了此事——甚至,尚不曾結束。
“若……蒙您不棄。”她道,竟接受了這邀請,上前,進入園圃之中。老婦引她向前,以枯木般的手推開小教會的木門,她原意上前幫扶,卻在看光勾勒出内裡景象的瞬間便僵硬不能前。那婦人,回頭對她一笑,而便在她錯愕,凝固的神色中,時間似在逆流,如流沙顯出曆史的真貌。婦人望着她——她從她面上看出往昔的痕迹,那美麗的女子形貌,就懸挂在二人正面前的那幅畫像上,昆莉亞看見,地道已打開了,無處不是尋常,仿佛其本該如此一般;她不是不能預料到這地道比她想象中更廣大,甚至可能覆蓋了整個東部的巡禮教堂,但如此出現在她面前,仍令她無言以對。她的步伐緩慢了,精神亦遲鈍,亦步亦趨地跟着這婦人翩然入内,落座椅上,見她為她端來一杯茶水,她枯瘦的手指毫不介懷碰到她髒污,粗糙的手。
昆莉亞低頭看去;那茶水是漆黑,深邃的,散發着幽香。她顫抖無言地擡頭望向維斯塔利亞,又轉頭,看那張畫像:女子身旁,那個男人的綠眼,也如此看着她。
“維斯塔利亞……夫人……”她磕絆了。婦人松開手,那黑血,複而落在她手中。
——這是——
她呢喃。婦人坐在她對面,捧着茶水,輕輕地笑;她喝的确實是茶葉。
“這是我的婚禮畫像,一直珍藏着。”她悠然道。昆莉亞,不知為何,盡管更若要就此松開那破舊的瓷杯,卻緊緊攥着;杯中的黑水若這畫像的背景,而她用力的手,怎麼不像畫中兩人以刺交纏的雙手?
“那個年代,蘭德克黛因大誓言可不如現在這麼明快,不過,同樣也是發誓,至死不渝,真心無二。我很看重這個諾言。——呵呵。”她笑道,望向昆莉亞:“你覺得怎麼樣?其實——我們倆看上去沒有多少交集,實則,我很多年前就聽過你。他啊,經常跟我說,他知道一個孩子,品格有多麼,多麼好,為人多麼高尚,言語間還很是羨慕。不過他自己也知道——他注定是無法像那個孩子——昆廷,一樣生活的。”維斯塔利亞感慨道:“他是龍王啊,還有自己的誓言要遵守,不過,最終——”
她望向那畫像,目光間很有感慨同眷戀。
“您在說——”
昆莉亞徹底迷茫了。黑血因她的握力而泛着波瀾。維斯塔利亞隻是微笑,久望那畫像,複而回頭,向她。
“你要不要聽聽‘鬣犬’的故事?”
她問,聲音跌落在這石面上;窗外,雲正破碎,露出背後的天空。
她最終仍是坐下了,不過是試探性且無奈地,頗有在虎穴中之感,面前是那不食肉,不食人,甚至連本能的沖動都沒有,隻憑其外相中的消耗,疲倦和一身破舊的長椅就顯示出那世界君王般姿态的噬心之虎,毫無辦法——對于這種群體性的向往和崇拜,卡涅琳恩是有經驗的。那畢竟曾是她的立身之本——但對上了安伯萊麗雅,她此時又多少需要承認一種經驗上的迷茫了。
“以前是我年少,無力參與軍事,政治上的要務,又以孝德為本,信賴長輩們的判斷,唯以盡心盡力完成您給我的任務為本,然而,”她聽這年輕女子,話音一轉,其目光如空火,似期待着仔細自行獻祭般朝向來人,平淡而極沉重道:
“此番我在達彌斯提弗陷落之時,為掩護我母親,以及——您,總司令,我那時奇怪您的去向,恐您是發生了一二危險,後得知您已平安無事至于海上,心中方安——”
這人!安多米揚不由蹙眉,不忍續聽——此子究竟是何方神聖?安伯萊麗雅,從前莫說是像這般冷嘲熱諷,甚是自己的想法也不見,如何轉變是這樣徹底?但她斷然是不能反駁一處的,已見這周圍群狼圍飼的義憤填膺和贊許之姿态,就知道起碼是‘鬣犬’的成員,乃是非常不樂見她當日忽然失蹤之事。她正蹙眉,又聽安伯萊麗雅繼回先前未盡之事,圍繞那軍力高低,如陳述事實,但聽起來,怎樣都見是挖苦了:
“我向來聽您的指揮,隻是實在未料到,我那日九死一生接過的軍隊,竟是如此孱弱難用。”安多米揚咬牙,怒目相視,營帳内一時唯有她粗重的呼吸和安伯萊麗雅數落的聲音:
“紀律不佳,良莠不齊,欠缺最基本的服從和忠誠心,隻要有機會,就會為活命背叛倒戈。最具忠誠心和戰鬥意志的,不是本該作為主力的壯年男兵,而是那些身體素質欠佳并且極易淪為惡性攻擊事件目标的年輕女兵——我很好奇,司令,如果昆莉亞閣下不是僥幸生還而全體軍民殊死一戰才給非戰鬥人員争取了撤退機會——您準備怎麼用這支軍隊跟‘聯盟’作戰?”
“安鉑。”安多米揚含怒道:“你不該這麼說那些拼上自己的極限為你,為所有人作戰的女兵們,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得天獨厚。不錯,我們怎麼可能在純粹的軍事力量上就和‘聯盟’相比呢?無論是生育率,軍費的投入還是文化的引導上,我們都不可能創造出一支和‘聯盟’媲美的軍隊。他們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甚至有針對性引導多生男嬰,抛棄女嬰,不惜壓榨農民和工人來培養一支除了準備作戰殺人以外什麼也不幹的軍隊,我們的軍民都是要勞動,工作的啊!如果他們被那氣勢吓得臨陣倒戈——我們也隻能遺憾,時間不夠。因為倘若你不是遺憾于這願景達成的阻力太大,時間有限,而失去責怪人性的軟弱本身——那你就是在否認你從小就緻以虔誠的信仰,在否認你母親企圖建造的王國本身!”安多米揚伸手,擡高聲音,而對面,那雙眼,她看見,就像寒冷的天:
“不錯,安鉑,我不應該指責你,隻應該感謝你——你确實是立下了赫赫戰功,奇迹般從毀滅性的災難中保存我們的有生力量。現在機會來了——兄弟會看到了和平的可貴,終于願意放下戰争圖景,給我們雙方休養生息的機會,你為何——”
安多米揚忽而哽咽了——看着面前如群星般展開的人目,皆以燃燒之勢望她。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君王啊,不能比此時更明白這件事。她見安伯萊麗雅,這個在過去七年前都似是絕對虔誠的女神的信徒面露漠然,似是在名為戰争的火種淬過那現實的冰冷,名刀出鞘,恰似‘天火’,于她的勸說,不為所動,而宣判道:
“您說的,并非沒有道德上的意義,但,安多米揚閣下,”她指出:“當下的境況,确鑿無疑地表示,您沒能盡到作為總司令的義務,沒能在本就艱辛的局面下,采取最優的選擇,使浩劫降臨兵發之際,但見血流成河,屍骸遍地。”
她張開手。數十雙眼看向安多米揚,似閃爍紅光,倏忽,那誓言透過二十年歲月再度響徹她心中;許多那日興高采烈的面孔都已消失,隻如幽靈在譴責她:你不是發誓要帶給我們勝利嗎?
(我除了勝利以外,别無所求——)
安多米揚咬牙,恍然間,身邊,似又有奇瑞亞的笑聲。奇瑞亞!這女人,哪怕死了都還在算計她!
不!她明白了,那女人,從二十年前推選她當‘鬣犬’的總司令開始,就在等這一刻,她作為司令的時光,都是為了奇瑞亞心中真王的加冕鋪墊通天的台階,而她的失敗和放棄,就是那打開天國門扉的鑰匙!
“——你已經不再适宜當‘鬣犬’的總司令了。”安多米揚擡頭,隻聽安伯萊麗雅身旁那副手,名叫瑪文妲的‘鬣犬’軍官低沉道:“安多米揚閣下,請您把将令——您的權柄,和那曾經屬于我們的‘皇後’,象征着最高君權的聖劍交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