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德蒙斯,被縛手于椅上,對她的話發出嘶啞的笑聲,渾身顫抖:
“蒙靈沒有折磨我,昆莉亞閣下。您說的對,正是我的心在折磨我。”他語氣似朦胧,有些出神,瘋狂,如自言自語,昆莉亞半跪身與他齊平,憂慮道:
“兄弟會果然是對你們諸位施加了許多強迫性的精神灌輸罷?看您的樣子,莫非是還用了藥?可有什麼我能幫助您的?”她詢苔德蒙斯:“若您需要,我也可勸苔德蒙靈殿下,将您從地牢中放出去——”
“啊,呵呵,昆莉亞閣下。你果然是我們納希塔尼舍的驕傲。”苔德蒙斯卻笑了,鐵鍊為之發出清脆聲響:“——這就是納希塔尼舍清潔的,未被玷污過的純潔心靈,如同您的武技一般出色。——但,不。”
地下的光極其昏暗,肮髒,勾勒出在她面前的苔德蒙斯的影似一張強烈,以腐肉作成的畫。他的言語變得越發癫狂而前後不接,令她幾不能解,而,現在,她走在陽光明亮的路上,仍感到那些聲音回蕩耳畔,像其非但不是狂言,而有什麼至極缜密,不可忽視的邏輯道理蘊含其中,而在她面前開闊的道路,似正也随她某種坍塌的黑暗,不斷縮小至于她回憶中苔德蒙斯昏暗而凝固的血肉,那幾顆已被磨損的鋼鍊,沾着他的血肉,掉落在她面前,搖晃不已。他流下的淚洗刷面上的髒污,卻洗不淨那艱澀的折磨,也令他的話語越發模糊:
如果我是蒙靈。我會殺了我的。蒙靈應該殺了我。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作為哥哥難道不愛她嗎?蒙靈根本就不知道我從小要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她根本不知道那個時候,我作為龍子,一個男人,要面對什麼。‘高原城’的人不待見她,因為所有的作為繼承人的訓練曾經都是我來接受的——你打我吧。啊,蒙靈,打我吧?你能下得去手,就打哥哥吧。
但是哥哥下不去手啊!
“苔德蒙斯殿下!”她急切道。苔德蒙斯抽噎起來,但是她是沒有權力将苔德蒙斯放出來的,隻能看着顫抖地語無倫次。兄弟會一定是給他服用了什麼成瘾性的藥物,現在藥物截斷了,苔德蒙斯的精神瀕臨崩潰,甚至,昆莉亞絕望地看出,他确實命不久矣,無論那種藥物是什麼,都已經腐蝕到了骨頭裡,将這個曾經的龍子折磨得面目全非,走着,回想此事,她的心也越發冰冷,聽見苔德蒙斯的聲音,說:
我不忍心讓你遭到這種對待啊!怎麼能,怎麼能……
苔德蒙斯呻吟。
外面的陽光很好吧,昆莉亞閣下?但是我不想出去了。這個世界太殘忍,太瘋狂了。我承受不住。昆莉亞閣下,我愛的人——不止一個,有什麼錯呢?甚至,我愛人,就有錯了嗎?我确實隻是個凡人,我還是個瘸子,啊,以我這樣的身體,每次登上這‘高原城’,都苦不堪言,難如登天。十二座關卡,每一座,都能用風暴般的鐵雨,将下邊的人,悄無聲息地抹去……
苔德蒙斯喃喃。他開始不知道她還在那;他說起兄弟會對他們的脅迫和灌輸,說起他一直在聯系,但不敢公開的同性愛人。
“澤年,對嗎?是澤年閣下——兄弟會用他來威脅您?”昆莉亞說:“我回到西部,就替您去保護他,苔德蒙斯殿下,澤年閣下一直是我們的忠實盟友,您現在已脫離兄弟會的勢力了,不必再堅持,我現在就去請大公将您釋放,妥善治療——”
他對她笑。猛然,昆莉亞停住腳步,似感背後有什麼存在迫近,回頭而望,卻隻見到仍如先前,‘高原城’下展開的風景。驟然,她心驚非常,想到苔德蒙斯對她含淚的聲音,說:
“……我一直很尊敬您,昆莉亞閣下。”
就在這一天,昆莉亞在即将帶隊離開‘高原城’,踏上返回西部的路途時,她忽想到:那十二座對于登城來說幾如不破之路的關卡——對于出城來說,也是一樣的。
塔提亞被一陣細簌聲喚醒,起初,她感到這是老鼠的聲音,而後才意識到那來自一陣似鼠而恰好相反的事物,仿在說着事物的存在多是相對而生,如同一場生死循環而必含血腥的貓鼠遊戲。她擡起頭,某種體感的直覺告訴她這似始終不動黑暗,如今确實是完全被夜色包裹其中。她能感到海水浸沒在她腳下,傳來聚合破碎之聲,而仰頭,三米高的密閉艙室之上橫穿木闆外傳來的聲響令她如置身大堂之下,而有個靈巧的重量似梁上君子于那處穿行,在她尚恍惚而坐時,其聲則緊接着被一陣細鳴聲打破。那聲音若在哭,悠長而凄涼,道着離她這具身體已遙遠,卻仍能喚醒一二古老回憶的聯系。貓的哭聲像嬰兒啼鳴。在她能驅動這疲倦身體反應之前,一長影已立起上浮,踩着用于出入的木箱,手持鐵劍輕踏向頂部木闆,将其掀開,輕若無物,門開一刹,月光如破水而來,照亮此人藻般長發,她怔愣着,見安伯萊麗雅已騰身而出,上了貨艙的甲闆,她仍在迷茫中,便感肩上為人一碰,而聽奇瑞亞笑道:“該走了。”
再次,随兩年的‘賦閑’生涯而來的是揮之不去的局外人之感,總有那些瞬間,她感到她對情況失了掌握,偶神思不順,不知身在何處,腿跌身撞,引一二意外,任務再不完美,暗含她不敢說出口的恐怖,然,此刻,忽引不明局面的不是她,而來自頂上。尚在密室内的‘鬣犬’隻聽上頭傳來聲音驚呼,塔提亞見奇瑞亞亦不詢問,隻縱身躍起——無那老朽之樣,常引她不解,雙手攀船壁便飛步而上,餘人緊随其後,聽她聲音,遙道:
“——殿下息怒,不知這個男人哪裡惹您不愉快了,但我們現在的任務隐蔽為上,還請您執刀當速,盡快将他處決,莫留什麼聲音才好。”
“求你們别殺……别殺我爹,不然我沒地兒去……”
塔提亞探出頭,所見便是奇瑞亞同安伯萊麗雅兩人站在那處,使貨艙之盡顯擁擠。她聞到一股血腥氣,擡眼,見是先前那隻在她夢中擾動了她的貓,如今已無了臉上的皮毛,牙唇外翻,四肢扭斷地躺在她面前,向下滴零将盡的血,更前,一隻顫抖的手在她面前痙攣,她從那貓身上移開眼,發現稍遠處那被壓倒在地,嘴中抵着安伯萊麗雅的長刀而口中掙紮無聲,血流入注的男人,竟就是先前在飯堂猥亵了她的那個中年男子。竟有如此奇遇!她探出身,也走到奇瑞亞身邊,面色沉靜,悄無聲息,垂頭,見身旁蹲着一個女孩,正被奇瑞亞噓聲,哭也不是,叫也不是,吓得雙目空洞。
“……不好意思,奇瑞亞女士。”塔提亞聽安伯萊麗雅低聲道:“我隻是想問問這個男人,他為什麼要這樣對這隻貓,我心中很不理解。”衆人聽着。沒人知道安伯萊麗雅想做什麼;她的心情和動靜都是那沉默的水 ,因其沉默,方才難解。安伯萊麗雅挺喜歡與動物相處的,她是在為這隻貓而生氣麼?這也無知。她的面上沒有任何表情。塔提亞看她的模樣,不知如何跟她搭話,隻是心癢難耐,很想請求她,将這長刀遞給她,讓她品嘗将它沒入男人口中,穿過咽喉的感覺。許是感受到了她強烈的心情罷?她身旁那跪坐無言的髒女孩忽大哭起來,此乃絕命之舉,塔提亞退開一步,給奇瑞亞的手挪移出通道,使她迅而提起那女孩,握住她的頭,眼看就要扭斷她的氣管,那女孩,在她手中張口,絕望哭道:“媽——”
塔提亞見安伯萊麗雅神情一動。
“等——”她擡手,然晚了一步,奇瑞亞已動手,隻聽骨節清脆一響,女孩沒了聲息。奇瑞亞松力,那具小身體就掉到了地上,落在男人和貓的身旁。
塔提亞低頭,面色複雜,卻更有失望,夜色極凝滞,壓迫人的感官,她感現在所做的任何事都是可被這濃郁色彩所隐去的,而至于最遺憾的是,她已無事可做,因垂頭,地上的男人眼神已渙散,貓的毛發掉落,屍首變形,那女孩張大嘴,維持驚呼之态,身體癱軟,如一隻小老鼠。這是個很瘦弱而不被精心照料的女孩,月光微弱地透過甲闆,船的颠簸不如先前嚴重,顯然是靠了岸,使那光彩如凝滞和展示琉璃般落在三具屍首上,點亮男人髒污奇妙的眼,女孩手臂上的傷和貓鮮血淋漓的口。那手臂的傷顯然不是奇瑞亞所為,自始至終,她帶給她的隻有死亡。
安伯萊麗雅抽出刀,稍動刀身,以無意識的專業和淩厲養護她的工具,血珠飛濺,而地上血湧而出。其餘‘鬣犬’在收刀刹那便迅速動身,宛廚師對待材料,刀光迸發而工序井然,便在安伯萊麗雅和奇瑞亞對視的空當中,那三具屍體已被以便利從平日她們傾倒排洩物的出口送出的形式被分割而裝運,若冰冷的菜袋被運去遠端。
“别擔心,殿下。”奇瑞亞說:“那孩子的母親就是那隻貓。”
她輕輕拍了拍安伯萊麗雅的肩膀,像她小時候那樣,催她跑步前行。塔提亞看着,聽奇瑞亞說:
“她幫不了她。”
安伯萊麗雅看着。不出四分鐘,屍體已被清理,隻留了些血迹,奇瑞亞總領一切,她俯視血迹,似終決定,此事與她們的前路相比,如九牛一毛,全無注意的必要,擡手做了出發的命令。
“這是專門為我們停留的小站,來吧,殿下,港口已準備好了車,麻煩您躺進去。”
她緩慢說:“歡迎您來到喀朗闵尼斯。”塔提亞看着她——她看着奇瑞亞伸手引安伯萊麗雅向前——這感覺如此奇怪,塔提亞感到,似和她,以及,必然,和許多其餘人,全然不同,她感到她竟是了解安伯萊麗雅在想什麼——噢,是啊。奇瑞亞好像知道安伯萊麗雅是什麼,從這張凝固如塑像而恍然如幽靈的面上,奇瑞亞了解她如同了解一具機械。她對她微笑如此,像因為她熱愛她的功能和便利。安伯萊麗雅什麼話也沒說,如先前般,無論是充斥着發黴和排洩氣味的狹窄艙室,數日不動的至極無聊和甚至對任務内容工具般的無知,她全無怨言。她們在夜深人靜時快速奔過碼頭長闆,喀朗-那托的偏遠小鎮用遙遠的月下輪廓迎接她們,擡頭時,塔提亞又犯了那屬于老體的專業性錯誤,一次心靈齒輪上的疏忽,她腳下踉跄,差點落下海去,隻在能任何人嘲笑她前就止住了——那月亮的‘環’是那麼亮,那麼清晰,刹那令她的眼模糊而頭腦融化了,一個瞬間的差錯,令她的心中浮現猙獰的笑聲,告訴她真正嘲笑她的人是誰——噢,是啊。那唯一一個真心在嘲笑她,諷刺的人是她自己,隻是那笑聲,對于整個頭腦被這月色之光而洗清的空洞中,也顯微不足道了。那月亮明亮得像一個年少如初,不會老去的夢。像一個古今如一,仍未逝去的劫。她跳上岸,見安伯萊麗雅被引上馬車,如落水般躺下,月亮照亮她的身形,然後隐沒,塔提亞看着她躺入黑暗中,随其餘人一起,圍坐她身旁,看着她深藍色的眼被暗影吞沒,始終平靜。她對自己想到,這個年輕女人,安伯萊麗雅,就像不曾和她們在一起。
不過,是的——誰又和她在一起呢?在這個永遠的‘環月’之夢中?
“我們又要回喀朗闵尼斯了。”她回神,奇瑞亞在她身邊,微笑。塔提亞見她擡起手,為她戴上兜帽,動作竟有幾分溫柔:“懷念嗎,塔提亞?”
她回答不上來。而無論她回答,不回答,馬車都已開動了,帶着她們往前,遠離海岸,向喀朗闵尼斯去。她聽見海浪在推行,而忽想回過頭,但那些已不在的人,就如同站在海面上,看着她,提醒她,如果她回頭,她也什麼都看不見,所有的血都已坍塌成海,正等待着彙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