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Silly Sages(行水如行愛)
過路人都能見到她,跪坐在屋内,宛石沉重,從清晨直到正午都不發片語,常對‘雲之海’的洋面,前置一瓷瓶,瓶中伸出那燒棕,堅硬而多節的枝條,撫在海上,或使日光海,長在它的枝條中。她的劍就放在一旁,因揮動者的身量高,此劍稍見别别處大些,除此以外也無不尋常:關于她的一切似都是低調,樸素和沉默的,而到底因此是倍增莊嚴了,令衆人唏噓,大約十時,屋内稍見動靜,傳紙頁翻動,誦經之聲,更叫人驚駭了。其聲若一無變的奔湧河流,低沉,恒一,似無情,而蘊含無邊的改變之力,說是在念誦這句子,感受它,不如更說是奔向它,而刹時浸濕這紙張,撕裂其紋理,唯餘其水聲,仍回響其已為往昔的木章:
“能行善,能抑惡,能愛……”
她重複道,寬肩緊繃,語氣低喃,若蹙眉而深感其惑尚锲而不舍。是時有人往她的房中來,手持一長木盒,亦面目沉重,衆侍從見之離散,唯低頭行禮,念:“總司令……”來人擡手制止。此人天氣也晴,此持木盒來訪人于門口站立數久,聽門内空洞沙啞之聲從那最善也最不理世事經文的序直到終,徘徊在這興許是千年前為一精于權術女子含笑寫下的至善之章中,又欽定其名為,‘奉’。
“吾生始于吾母,吾大女神之無上無邊所愛。其自乳海中使陸浮上,方其沉于淺海中三萬年,眠于水霧中三萬年,魂如雨始終,終為其愛所醒。”
門内人滑動手指,門外人蹙眉而聽,略動頭顱,無聲而歎,末了以手撫過懷中所持木盒之封,指間始終顫抖,而音聲以無動無情繼續,又在音節變換中,推動她的手指。她滑開木盒,向内稍看一眼,而那經文,便仍在其中人終是極熟悉,已複行千遍而方似不解其意的順暢中繼續:
“一聲,從藍海藍霧中下,喚道:可矣。可醒。吾女,如下來,行于陸上罷,”屋中人念道,風卷花葉千片落,刹時,屋外人開那木盒,而藍光一閃,仿佛有火封絕其中刹那得解,狂烈欲脫此禁锢,照耀地上草葉,空中飛花,那磚石木梁上都俱是它那澄澈藍光,有影如電,有聲仿笑,使持木盒人不由驚慌去追去封,而正是時屋内人翻動一頁,仍低眉肅穆而念,道:
“汝從此脫吾之胎,去水之形,需獨行陸上,然此也無妨,無需畏懼!”那寫作人,仿忽露寒笑,翩然落筆,似一久遠,留待千年的嘲笑,而持木盒人便是被翻弄掌間的荒人,滿面冷汗,捉那藍光。實木光滑而隻需一臂之力而已,她卻像是用盡渾身力氣将其鎖在身下,緩慢,鎮悚地,重新合上木蓋,奪了那藍光的通道,仍聽在内喧嚣,而屋内人松了手,使書頁落下,入此章結尾,那藍眼微眯,深帶思索,如此,安伯萊麗雅公主念道:
“倘汝行之陸,如行水,仿生生世世,唯此愛中……”
安多米揚壓下一口長氣。她最後看了手中那劍盒一眼,藍眼中似仍留先前那劍身的藍光,沉默數久,終改變心意,轉身離去,至于安伯萊麗雅起身時,門口已無人。她垂頭望向低處,仿仍見先前文字,面色凝重,然此時已手握鐵劍,日将正午,她回頭望已清理整潔的房間,确認但無遺漏,邁步中庭,向内宮走去。
“我以為你去送劍了呢。”她一開門,見他坐在屋内,登面便直勾勾地盯着她,使她本就混亂的心越發不平靜而來。
“——是送了劍,但将盒子拿回來了?”他眨眼,詢問。她揮手:“不談這個了。”她隻說:“她的劍也不錯,夠用。這把劍也沒什麼特殊之處,甚至對她來說,可能稍微有點短。”
叙鉑.阿奈爾雷什文原先将身靠在椅背上,現下直起身,長看她,使安多米揚心中不快——但她并非會以自身理由而瀉怒于他人的類型,隻轉身将劍盒重新縮入箱中。背身對他,她低聲解釋:
“我知道這劍頗有象征意義,正好,我不想讓事情看起來那麼瘋狂。這隻是不得不打的仗而已,不談榮譽,不談傳奇,就是生意。”她評論道:“那藍光讓人目盲,指不定不利作戰。”
他靜了一會,後頗有深意道:
“你的意見是富有考慮的,老朋友。”
她皺眉望他。但時鐘正向午時去,不容二人閑聊。她走回到正廳,在他面前的椅中坐下,正色道:“今日準備便準備開始派遣隊伍去沃特林了,有何需要特别注意的改動變化麼?”
他微笑,伸出手指,似點一二行李:“我們看看。我帶着護衛,從達彌斯提弗出發,走陸路前往喀朗闵尼斯……盡量隐蔽,不過暴露也無礙……”
“對。”她點頭:“因為柯雲森既然知道你月食時一定在場,暴露也是遲早的事,隻是盡量延後時間,免得節外生枝。”
“至于,安伯萊麗雅殿下,則走水路,從辛蘭-尼爾出發,前往喀朗-那托,從行李裡入城。”他颔首:“完全是刺客的行程了,讓殿下做這樣的事,實在讓我有些過意不去……”
“你少來這套。”她擡手制止他:“不過是因為你進城,披個鬥篷低調些就行,她進了城披了鬥篷,就是一個顯眼的鬥篷,根本不可能隐藏蹤迹,隻能‘托運’了。還虧得是商船直接屬于我,比較好安排。”她略看窗外,似終于對這任務有些不放心,蹙眉道:“莫看她這兩年在戰場上稍微嶄露頭角,其實大部分居民還是沒見過她的,若直接露面不知要産生多少紛亂,陡增那諸多的不确定。”叙鉑笑:“既如此,你還是同意使她去保護我了?”她瞪他一眼:
“依你的說法,柯雲森這次一定會現身在喀朗闵尼斯的最高建築,大法院上的藏星閣,是不是?”她忽思及如此,轉頭,最後确認:
“你跟我說這是你一個兄弟會中的線人所告知,那個線人真實可信?藏星閣确實是喀城最高的建築,要觀星,确實也是那時去那處最佳,不過我以前便住喀朗闵尼斯,知道那處能塞進多少人,放護衛,五百個絕對不在話下,事情會變得很麻煩。”她略低頭,沉聲道:“你知道這個線人的底細嗎?”
他靜了會,張開手:“她是兄弟會高層第二十七号,目前暫時不希望我告訴你們她的身份,方便隐蔽,我能說的最多是她是個龍子。”
“她?龍子?”她着實驚訝了:“一個龍女加入了兄弟會?”她挑眉:“這個範圍很小了,通過排除也能猜出有哪幾個人選,我看不是巡茹潘多,她根本當不了間諜,得是個看上去不大像個學究,但很精明的人……”
兩人對視。安多米揚挑眉:“我想我知道是誰了。但她加入兄弟會比你久得多罷?她要加入他們做什麼?你能說嗎?”
叙鉑聳肩:“據她所說,是為了‘進步’。”
“那是什麼東西?”她道。“不确定,應該是生活條件的改善和技術方面的事兒罷?”他笑:“她說,嗯,‘人類隻有在物質充足條件下才能和平共處’。差不多這樣的理由。”
“符合經商人的想法。”安多米揚咂嘴,頓了頓:“贊同,也不贊同,總之,暫且當其可信……我仍然建議你不要太執着于殺死柯雲森,一整晚安伯萊麗雅都會在你身邊,沒人傷得了你,堕龍弩都不行,那孩子的直覺比貓還準,她便是挖個洞也會讓你活下來。拿到數據後回來就好。”
她擡頭望他:“活着最重要。”
他笑了。“謝謝你的關心,安多米。”叙鉑放下手,面帶微笑,但表情逐漸凝固,令她驚訝,因罕見他如此認真。如是他擡頭,平和而堅定地望她,說:“但我一定要殺死柯雲森。在最壞的情況下,數據甯可有損,也不能讓他拿到。”他解釋理由:“我不相信他背後那個勢力。那個‘米涅斯蒙’。”
“你怎麼對這東西這麼執着?”她無奈。“因為那是個假米涅斯蒙。”他迅速接上。“假就假,關鍵是它要做什麼——它要戰勝我們,好吧,所有‘聯盟’人都想戰勝我們,柯雲森一個人能靠這個‘米涅斯蒙’改變所有嗎?是‘聯盟’的人想相信他那一套——”
“——它想要‘海淵’開啟的日期,這就是問題!”
他急切道,打斷了她。她忽停了,望他,而後,眼裡浮現難以置信的神色。他亦無言,向後靠去,許久未能開口,最終,似下定決心,對她道:
“安多米,我知道你到現在為止還是最感興趣兄弟會的情報,不是我的研究。但我覺得這更重要。兄弟會很古怪,最古怪的就是這個‘米涅斯蒙’。”他坦誠道:“我思索了很久,沒有想出其他的可能了。”
他對她道:“我覺得它可能來自‘海淵’對面。”
她提劍進入内宮時,日正中天,約莫是十一時。光明将屋外的天空渲染為一片金光四射的硬金之庭,站在園中亦有酷熱難耐,當她稍停留在室外而久看這處曾經對她無比熟悉而漸已陌生的風景時,那個門口的醜護衛也在看她。她停了約莫二十秒,看地面的石頭,如今小得像螞蟻,曾經倒對她來說多大,多是種阻礙,此種小大的生化,镌刻時間的痕迹,讓她不敢落足,像一步之下,她可将一切踐踏。而這個時候,那醜男人從遠處,以飄渺複雜的神情長久望她,心中想:
這就是她那愛人的樣子。
他不是以嫉妒心想起這件事,也不是同諸宮人般好奇而憧憬的感慨,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心中充滿同情和悲苦的酸澀。他從最開始——他的人生之初,就是這麼一個感念她人,會為餘人之苦而苦,餘人之淚而淚的人嗎?他是想到了屋内的這個女人在夜間孤獨的哭聲,她蜷縮在那黑色長袍中的惶恐無依,醜男人對此尋不到答案,正如他在日積月累中對他自己産生越發多的疑問般,似行泥潭之中。為何他是他呢?他究竟是什麼?那種累計的,愈強的靈肉分離之感,竟讓這個年紀也不輕的男子頓感大限将至的恐慌,每日倍增警惕。他的身體尚是康健的,他的精神也不磨頓,此感應為‘災意’,使人望之歎息,感是避無可避,唯念渺小。安伯萊麗雅對他回頭時,正見他面有悲傷,無可抒發,緩步上前,詢道:
“中午好,阿醜。請問母親在裡面嗎?”
他點頭,顯沉重,為她敲門。他略過她面前的面影是愁苦而暗含心緒的,此為她最不善于領會的相法,隻能在沉默中等待;他,用餘光掃過這年輕女人的面容,又在相别的黑暗中思索,想:
這就是她所愛的男人的模樣。也并非不是個好男子,但模樣如此恐怖。日日夜夜她為死所心傷,但若她愛的人也是這模樣,她的慰藉又在何處呢?她埋首在那黑色的,繡龍的長袍中時,不像是從一個泥潭,到了另一個泥潭中麼?他自不願抱如此悲觀念頭,但心中百味交感,感傷愧疚,不念緣由,隻低沉,酸楚的,在這年輕女子的注視中,向内道:
“你女兒來了,殿下。”
安伯萊麗雅站直身,聽内有聲遙遠而來,仍柔軟溫和道:“門沒扣上,進來罷。”
醜男人替她拉開門。安伯萊麗雅原已要邁步,卻停住了,不得不用手扶上門框,而不為任何行動緣由,隻在那處久站着,往内看。醜男人在她旁,同她一起,恍惚見着,看内裡的白衣女子,坐在窗邊,面朝海崖,桌上展着卷軸,如随性讀寫,終顯寂寥孤獨。醜男人瑟縮了——他向後退,别開眼,像這些日子他越隻敢站在門外而不敢入内,隻感聽着她的聲音,而不敢說。因見了他,他就忍不住想要擁抱她,安慰她——這當然是種很醜陋的想法,否則還能有什麼事呢?他走回屋檐下,閉目無言,感從内到外,從靈魂到肉身,不斷的對他自己的強烈譴責,而這個年輕,高大而英俊的女兒,正如一個活着的化身和傳奇般,站在光中,使他充當她的影子。
“……媽媽。”安伯萊麗雅說。她說了這個名,就再也别的話語了。她感到阻擾——實際上,正是這種阻擾讓她不能前,不能後,正是這種阻擾讓她久久站在宮門前,忽似久别般看着那人影,其色潔白,如日尚未升前清明溫柔的晨間。詞語劃過她唇邊,久後她同人說,她嘗到一詞,名叫‘命定’,而非命運。命運是中性的,由是常以玩笑,而命定,它落于一同其引申義般的受忌憚的境地中,喚作,‘緻命’。她多年後才用起這一詞,但在這個正午前,她便知道了。
“安鉑。”厄德裡俄斯回頭,與她伸手:“來罷。”
“這又該是什麼意思?”她說,擡起身。
“意思就是,‘海淵’對面,有什麼存在,正和兄弟會以某種方式交流。”他回答。她擡手:“什麼‘存在’?是人,對罷?”
她擡手:“像我們一樣?”她蹙眉思索:“我們那天确實見到了,雖然隻有一瞬間,‘海淵’對面似乎确實是有塊陸地。那上面住着人?”她斟酌:“并非不可能,但,若……”
沉默彌漫,她忽笑了一聲,向後仰去,道:“便是怪物又如何?我們已經見過龍了,哈!”
她似忽感荒唐,也聽他笑,但更見他面色沉重,道:“你還知道什麼?”
他又寂靜,最末才點頭,道:“我不知道有什麼,但若是人,才最危險。‘海淵’此物的存在,已絕非人力可為,最接近的推測,隻能同真史所說一樣,蘭德克黛因中曾确實存在着一個女神——便當是超人之物的代稱罷,她創造了‘海淵’,然後……”
“然後女神死了。”她續道,扣上大腿:“被某些人所殺。振奮人心,是罷?”她面色已轉為焦急,兩人對視,便知思及一處,聲音漸低。
“……你覺得海淵的存在是為了保護……”她試探道,不知為何心中極糾葛:“……我們?”
他搖頭:“不知道。這很奇怪,女神從未提及過有關‘海淵’之事,仿佛她自己也不知道一般……”
“你怎麼知道她沒提過?”她呵斥。他罕見咂嘴,顯無奈,道:“先别管這個。沒有經文提過這點,對罷?”她本不意在搗亂,隻是奇怪,聽他提起經文,也别過頭,憶少年之時,怪異道:“不過也是,我那時起了穿行過‘海淵’的念頭,與人一提,所有人都覺得我是瘋子,後來便也不說了,衆人對這‘海淵’的态度,就仿佛它本該如此,從未想要探明……”
“——這和那大牧首所進行的曆史篡改一般,很可能也是她當時利用白龍心所造的大規模心理暗示。大牧首這個人物很特殊,她既然不希望我們深究‘海淵’,必然有其原因,隻是……”
“……會不會是和‘龍心’有關?”她忽靈光一現,突然道,将他噎住了,隻目光一動,也點頭,道:“并非不可能。大牧首當年創立女神教,一切的教義和編纂都是為了掩蓋龍心的存在。如果‘海淵’,和‘海淵’背後的存在與龍心息息相關,也可解釋她為何要隐藏此事,隻是,如何相關,莫非……”
他忽而靜了,瞳孔凝滞,看向窗外,正對海面。“叙鉑?”安多米揚皺眉,他仍不動。
那片雲。
他喃喃:“那片雲。是從南方來的。”
“什麼雲?”她莫名。他神色掙紮,顯然在努力,費盡力氣從某種思維的漩渦中掙紮而出,瞳孔仍渙散着,勉力道:
“龍雲。真史提過,兩千年前,來龍那一天,在蘭德克黛因上方出現的雲,那雲來之後,龍便誕生了……那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