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呼吸,隐約,見到她伸來的手,像在邀請她。
“……母親。”她低聲說。
她與母親最相似的地方,約莫就是在她眼睛深處,屬于母親的綠色了。這縷色彩無法被模仿,像标記一樣,以明亮,情感和飄渺之意,訴說着二者之間的關系。
(不過,倒也可能是父親的影響。)
吃飯時,她沉默不語地想到,動着餐具。坐在這間裝潢略有改動,然窗外自然凝固的風景仍同離開時一樣的屋内,在透麗陽光的照耀下同母親吃着午餐,兩人有片刻全無交談。菜色簡單,但頗有心意,片刻後,她頓了頓,聽見桌對面,母親輕聲道:“是我親手準備的,可能味道不如廚師們的好,但這麼多年來,作為母親,都沒有親手為你準備過飯菜,媽媽很過意不去。”
她擡起頭,面上顯露出深刻而慘然的空茫。母親确實是母親——事實便如事實,正是她面前的這名女子,在她異于常人,癱瘓癡傻的少年時期,從諸多宣告她死亡的聲音中始終托舉,擁抱着她,之後,又是她用一封封書信,不厭其煩地回答她對世界的疑問,并教育以正道。因此當常人若過去對她匆匆掠過而于現在對她大加贊歎,母親的态度仍同往昔一樣。她對她露出笑容,不驚慌于她面上忽然的空茫,甚至也不畏懼這深藍眼中忽亮起的寒光。她也對面前這具軀體,沒有任何感慨和崇拜,像能透過她的身體,看見一二她自己也不懂得的事物。
(但,昨晚……)
她頭一痛,空洞神色也一轉為真切的痛苦,确實使母親關切。
“啊,安伯,怎麼了?”她對岸的女子放下手中餐具,關切對她道:“難道生病了嗎,抱歉,沒能好好照顧你——”
“不。”她擡起手,微弱對母親搖頭:“隻是累了。”
但,實際上,她感受到的并非疲倦。這更像是見到了視覺上難以忘懷,震撼性的閃光,令她無法動彈了。情形分明是在拂曉吻上山脊,樹林尚是幽暗的深黑中時發生,隻有她眼前的那雙眼,像夜中無光而亮,因其夢幻般的情态而攝人心魄的綠眼,攝取了她的眼——這感觀之主導,似兩雙眼在彼此牽引,繼而是一雙柔軟的手臂,輕輕攬住她的肩,再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她的知識就已無法描述了,甚在她心中,隻融化為一座水的城,濕潤的點。
“——安伯?”母親呼喚。
她忽然驚醒,再度擡頭,看向母親。先前不明确,現在她挺直了腰,才覺得有些拘束,難以展開——她的身材對這張桌子來說太過寬闊,而如今的視線,和那時唯能被母親抱在懷中,或者兩腳懸在空中相比,已在母親的頭頂。
“……沒什麼。”她幹澀回應道。母親的神色清澈。
大約她甚至不知道昨日發生過這樣的事。
“啊,那可能是我太緊張了。”她多次否定,她終于還是放心,輕聲道:“雖然确實是為了避免讓你常年處于軍隊的壓力下,才将你送到了孛林,但其實對在這個重要時間,不能陪着你,感到很難過。長得這麼高了,過去三年應該很有些生長痛罷?在孛林,一定很孤獨,雖說生活安穩些,但……”
她歎了口氣,将最後那話咽了下去。窗外微風柔和,陽光灑落海面,她搖頭,定奪道:“但和你若是在這兒的境況相比,我願意這時間再長些——當然,我不是想要你孤獨。”
她的目光讓她有些不習慣,因是如此熱切,像能剝開她的皮膚。她想移開,因怕她發現,其實比起她給她斷裂的書信,甚至她的内在,更要空洞些。不過這畏懼是為何?而,為何,母親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她同所有人别無二緻,存在那豐滿的魂魄?
“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健康,真是太好了,安伯。”她笑了笑,似很感動:“隻要身體沒什麼問題,未來,你想從事什麼社會活動,都可以。如果你不想和人接觸太多,一直在宮裡待着,陪着媽媽,也可以。”
安伯萊麗雅的面上,不為她自己所知,實際出現了一個非常有人情味的糾葛神情,通常來講,這神色應叫‘欲言又止’,于她來說,其實确實是非常破天荒的了。她無暇顧及,因是面前女子的燦爛的笑容和回憶中月色下那夢幻般的沉迷交替綜錯,使她疲倦非常。
“怎麼了嗎?”
母親問。她猶豫再三,還是顫抖。
“還是……談談,職業罷,母親。”她最終放棄了,垂下頭,桌上的光彩紋理交錯,她看着自己長而有力的手指,緩慢道:“克倫索恩叔父說,此番我可在南部稍長留些,而,通常,這個年紀,應是可以參與工作了。我不想在這兒什麼也不幹,給您添麻煩。”
她垂着頭,笑聲從她上方傳來,倏忽,手伸出,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
“什麼添麻煩。哪裡有母親不樂意孩子在身邊的——媽媽不是說過嗎?安伯現在,隻要看着,自己尋找,尋找你想做的事。等你找到了,不用和媽媽商量,你也會去工作的。”
她迎着她冷然 ,僵硬的眼微笑。此話似終觸動了先前被抑制的心弦,使母親神色微變。
“母親,”厄德裡俄斯聽女兒開口:“……‘蘭’,是誰?”
那綠眼移開了。她的猜測是對的——這一個音節正是母親對她來說忽然陌生的理由——正是母親的存在于林間忽于她而言生出變化——甚至可以說是,破綻的理由。她感到水變成了玻璃,可被她握碎,而最可怕的事,不知為何,難道真的是因違反了母親對她的要求,握住了劍嗎?
——她感到她好像一直在等待這個‘機會’。
“果然是聽到了嗎?”母親苦笑,複而緩緩擡頭,坦然,隻有些許黯然道:“‘蘭’是你父親的名字。”
這個年輕的聽衆,歸來的女兒一動不動地望着她。先前,是對女兒靈魂的愛,使她在面對這容顔時也絕無異樣,此時卻驟生動搖,因好像隻見一具皮囊,一項恐怖的容器在這,盡管陽光朗照,卻也無法驅散其中的異樣。
“……他長得和我像嗎?”
她問。厄德裡俄斯片刻無法回答,繼而平複心神,端坐椅中,點頭:“像。”
她肯定道,肩負責任。厄德裡俄斯不知女兒已知多少,但選擇了相信兩人之間可互相理解,然,隻是為她自己不可解的原因,安伯萊麗雅所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讓她有說不出的寒冷。
“但我聽說,他應該是叫‘拉斯提庫斯’才對。”
她平靜道,直視母親的雙目,捕捉其中的動搖,序列組合,她忽而記起童年那從衣櫃中落下的黑河,母親在深夜擁抱的長袍——是了,那件袍子,現在肯定很配她的身材。
“安——”厄德裡俄斯開口,然女兒卻率先打斷了她,面色平靜,目光深沉:
“我想和父親一樣幫助你,母親。”她的言語是絕無怪異的,但厄德裡俄斯久久無言。海浪在明黃的石上起落,這時候,忽而,安伯萊麗雅有了種感覺——她确實,來到,也回到了,達彌斯提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