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您過去,也被限制過受教育權嗎?”從庭中起身,安伯萊麗雅受阿帕多蒙所領,複在那壁畫旁漫步。葳蒽山下府邸所留存的壁畫非是十分明顯之類,因其原作想必頗巨大,被打碎各做基建後複觀原型不曾是容易事,故過去,‘真史’人盡皆知前,便是常見此牆的家族代際,也不曾往那處設想,如今事變人遷,二人走過,這新來者也能順指引,略看出浮雕上究竟繪制何物了。
“我麼?”阿帕多蒙原本注視壁畫,略轉過頭,見安伯萊麗雅神色認真,苦笑道:“這倒沒有。”
她顯探究:“但,您方才說……”
他笑。“這邊請。”他引她向前,低聲道,似有諷刺,不知對誰:“隻是說着,男性受管控嚴格些,實際教育與否,還是看家庭出生。大約無處不如此。”
他别過目去;她問了句,為何,他沒回答,隻垂頭笑着,仿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這就是為何我們的曆史永遠處于鬥争之中。”他低聲道,繼而将注意力轉移到面前的壁畫上,以手指那處尖銳的石紋。
“此乃所繪龍翼一角,遠處那尖銳塔形建築,透視看來高可入雲,如今雖似應說是‘明石千宮’,到底形狀不似,現據‘真史’種種推測,約莫說遙遠古代,梅伊森-紮貢比如今甚還要高,是座通天的建築,而這壁畫所描繪的就是當年在葳蒽所發生的一場大戰,據解讀——當然,不是我自己解讀的。我對此事并無天賦,”他言語間又是無奈,隻以目光深望壁畫,又似入石中:“都是家姊前些年精神尚好時所剩手稿中收集而來——是在這場大戰之後,那高塔被從中部撞斷,毀于一旦。”
兩人順壁畫上一巨弧前行,就前所說,此必然應是巨龍之脊背。安伯萊麗雅出生在大龍戰後,不曾見龍,阿帕多蒙察她神情,以為她将有些動容,不想别目看去,仍是不見波瀾,似此凡常無有之造物,對她來說竟無特别。
“……這不是動物。”乃她唯一之感想。阿帕多蒙望她,後自搖頭而笑,心中生些幽暗,蒼涼之感,聲音低沉,續道:
“時值一千年前,上一回‘環月’降臨之時,三王齊降蘭德克黛因,于中部這孤山,葳蒽,盤踞便是擁那黑心的龍王,”數幾暗示,皆撞到那年輕女人無動的面身上,他略轉頭,迎南風,叙道:“南去沃特林,所居則是存紅心的血王。”他擡手指向北部,亦引她回頭,面上仍殘些淡漠:“最北邊的諾德,住着有石心的白王。一千年前,三王曾聚此山上,度過一夏宴,夏末分别後,下次再會便是決戰。”
她看向叙述者,企圖領會他的暗示,終無解,隻朦胧有些感覺,問道:“所以他們為何彼此相鬥呢?”
二人站于牆間的縫隙處,下可望葳蒽的城鎮,衰頹顯著。此雖有言,她卻終究是極少就接觸城鎮之所的,幼時在達彌斯提弗,常困宮殿之中,後至孛林,亦遙望湖區,連特裡圖恩以下地區,都幾未曾踏足。忽見此景,她竟轉瞬思及五年前,她至羯陀昆定爾那日,也是在日光璀璨的夏日,暑熱浮蒸的街上,她的眼被汗熱暈至昏沉時,唯清晰見到那人滿為患的街道,聽見那遙遠,曾将她喚醒的聲音,罪人。她深凝望葳蒽蕭索的街道,腦中卻不由将道道人影填滿其中,似要比較諸樣不同,卻到底不見。
“這是……”
阿帕多蒙聲音漸低。怎樣能回答呢——或者說,還有比這更痛苦的麼?連鬥争,能動的原因都不知道,就已知必要鬥争的命運。
他擡起眼,看身旁這年輕人。是了——癡傻,還是尤其智慧,出人意料?
正是不知這鬥争的原因,興許他眼前這孩子,才如此無動于衷罷。他對自己想。
(因我們的心終究是不同的。)
他坐在座椅上,再不能掩飾,聽自己的心狂跳,幾使他感到痛苦了,但他卻不能動。柯雲森在遠處,用起皺的手握住卷軸,用那殘留的右眼,眯着看上面的字,口中念其中的文:
“根據古代真史的破譯和南部邊境民衆的口供(引用記錄在後),‘海淵’以南極可能存在陸地,如是黑荔波斯之後——但種種實驗都表明 ,這塊存在于蘭德克黛因南北兩級的陸地并非以弧形環形存在,因無論在何種高度對地表施以弧形探測,結果都别無二緻:地面并不存在弧度,而倘若是環形,沿東西方向行船,應能同那陸地相遇,而實際上,所有的船隻都會在緯向航行後回到海淵,海流通常是解釋這種徑向力的說法,但不排除有更深層次的原因,譬如說,‘海淵’的吸引力。值得注意的是,東西方向上沒有任何記錄現實船隻會遇到類似‘海淵’的阻擾,若非存在物理不感知的光學屏障,海淵恐是和對岸陸地,聚集地的唯一通道。近年,往北而去的大量船隻皆無功而返,迷途海上,最接近的報告,也僅是指明,黑荔波斯冰風暴更北,是一片略有藍色的憑天石壁,但越接近這石壁,返回的船員就容易罹患那奇異的症狀……”
他的手心滿是汗。
(馬在他周圍踱步。那同他一并坐在海燕之野前的同行者望着他,面色越發憂慮,懷疑了。他捂着臉,肩膀起伏。他一點也不記得他寫了什麼——不。他必須忘記——才能回來。凡事都有代價。
那金色的眼望着他。)
“——無魂。”柯雲森念道,從内容上移開眼,發表了一句評論:“看來這位候選人在北部頗有耳目,且南來北往,行路發達。這些事可不是一般學究能知道的。”
他笑意盈盈。“——很多都是軍部機密。”柯雲森暗示。
他沒動。那主持者繼續念:
“已排除弧形和環形的可能後,此處列舉綜合極南極北兩地證據,以概率形式說明為何南北兩地背後可能聯通有未知的陸地。根據目前已收集到的星圖變化,不似蘭德克黛因其餘所有地方的觀星站,唯有黑荔波斯最北端所觀測到星象,和此處以南的星象變化,非同相移動,而是鏡相移動。這極有可能是這種南北折疊,連通同一陸地的結果,因彼處天空非繼續向北延生,而相反是自南而來。若循此假設,則餘下種種現象皆可順利得解,譬如黑荔波斯和南部海域高度一緻的濤動和星律,此處反常的大面積雪沙,唯可以某種從北來不應有的高層暖鋒理解。凡此種種,皆可在這一假設中立足,唯一的問題是,在‘王子十問’大面積與公衆接觸前,少有人對此進行發想,而故此,對南部北部天空的詳細觀測現象既不廣泛,也不成系統,常伴有随年歲變化而曆法紊亂現象。筆者已籌備此文數年,将絕大多數時間花費在通過對北部星空考察,以佐證猜測的準備上。下附觀察結果記錄充分溫和假設内容,唯美中不足是重複和數據量的欠缺,使結果仍有一二可探讨出,但餘下内容,皆是以此命題的認可為基礎叙述……”
聲音稍止,柯雲森似停止深思,桌間因此寂靜。他能聽到他心的跳動聲,幾震耳欲聾,然他不敢擡頭,确認四周人是否得聽。他隻能維持這個姿勢,等待。
“據這壁畫,血王和黑王的戰争正發生在葳蒽的上方。一夜血雨,紅河浸染山林。”他向她解釋道,指着壁畫上一處似雨的雕刻:“血王不敵黑王,由他吞下了心髒。此後,黑王北行,攻破塔中守衛,興許再穿過白山,擊殺了白王,但如此細節,壁畫上就未曾記載了。”
她聽着,并看着那壁畫,心中略動。那感覺叫做壓抑;像孛林在雨前。
“……然後,那黑王怎樣了?”
阿帕多蒙搖頭:“衆說紛纭。據說他損毀了塔,自此也在暫時封存了龍心……您了解過這一部分嗎?”
她隻說她知道曆史上龍心曾消失過,但不知道是多少次,什麼時候。“看來就是那時候。”她因此道:“那為何後來,龍心又再次出現了呢?”
阿帕多蒙的神情慘淡。忽憶少年事,他别過眼,望壁畫上一處如眼緣之物。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
安伯萊麗雅注視别處,面上似戴一無面之紗,将其感意全盤覆蓋。
“他是有意這樣做的嗎?”
她問。他有些迷茫,問她是何意。她解釋說她注意到日常工作勞動中時常有些結果是無心之舉,而盡管有心時,結果也出任意料,譬如烹饪。這比喻自然讓他有些怔愣,片刻才反應,點頭道:
“這也無法考證,但或許,他确實是願封存龍心。”
他見安伯萊麗雅的目光竟有了些活泛,心中暗變:這孩子知道這件事嗎?
她父親——起碼是可能上的父親。
但她沒提及此事,隻複轉過頭,再看葳蒽的城鎮。
“那看來是徒勞之功了。”
她平靜道,若是思索,令阿帕多蒙驚奇。他不想她竟會如此評價此事。葳蒽府邸的雜蕪間林風穿過,有腳步聲來。二人轉頭,見一人影,腹部有隆起,從林道後來。阿帕多蒙低頭,如不知該用何面目對待此景,隻引安伯萊麗雅上前。
“您叔叔為您加派的軍隊應下午就到了,請您稍事等候。”他以一種力求坦誠但适得其反的方式對她開口,引她向路遠端緩緩走來那個人。如今林影不再搖曳,其體态便也清晰了,乃是個孕婦。
“我妻子。”他低聲道,像将這話咽了下去。安伯萊麗雅誠有些不解,她不曾從這情境中感到任何特殊的含義,但卻似乎深以為恥——為他自己。四面的壁畫如映射般沉重地落在他身上,意義為她所不知,他卻感到了,那對繁殖催促的糾纏和後果。
“——很有意思,雖然技術性沒有我想象中那麼高,但我必須承認,自内會選拔開始以來,還沒有一個人提出像尊駕一樣大膽的提議——您甚至提出了‘封魂棺’與這地理條件的聯系——不,您不用回答我,我隻是随口評論,見笑了。”
柯雲森以帶燒傷痕迹的手指翻閱那卷軸,時有擡目看他的閃爍,但見不清晰。他不敢擡頭,聽他續而評道:
“實踐上,您選擇的這個議題具有十足的緊迫性,因我們對‘封魂棺’的警戒,時至今日,仍未消除。去年,叙鉑.阿奈爾雷什帶‘環月’北部軍團攔截了‘聯盟’對封魂棺的最後一次突襲,據說他将那棺材埋入了北海深處,如其來時,而内裡的屍首早已腐敗,隻其中那兩顆龍心,仍複跳動,堪稱生理不可解的奇迹——不,實際上是三顆龍心,據傳說,拉斯提庫斯的黑龍心,有八房八室,九竅玲珑,實稱奇異……有這麼一顆心。”
他頓了頓。聽話人可感他擡起頭,用那殘存燒傷痕迹的面孔環視四處,最後留在他身上,深望着。
“在他确實消失了所有影響力之前,永遠不能掉以輕心。”柯雲森笑了笑:“不過我看這論文剩下的部分,和封魂棺關系不大,具體是論述通過‘海淵’的可能方案,老實說,尊駕要做好準備,因技術性的缺陷受其餘成員否決的可能,盡管我覺得此發确實不失一趣。倘若‘海淵’背後确有新土地,對我們的整個文明來說,都是一場全新的挑戰——我們繼續。”
他因此念道:
據沃特林極南地區傳說——确實曾有數類傳聞和直接目擊案例,證明‘海淵’後陸地狀物象的存在,同時随‘真史’發掘,古南部聯盟曾有多次組建船隊,空中哨兵隊伍期望尋得出路的記載,隻是無一例外被‘海淵’之火燒滅。最近一次考察,來源是舊王室年間的秘密行動,可證識‘海淵’之火同白龍血混合血龍脈之鱗粉燃起的藍色天火基本一緻,目前但無任何直接通過的手段,但有一下兩點的材料,許證明通過‘海淵’之事,并非不可能,其原因是……
柯雲森頓了頓。
“‘海淵’之火,似星律脈沖,也有火山類似特征,有一定的休眠期。”
“安伯萊麗雅殿下。”
這名自林中出現的女子,個頭約莫一百七十公分,身材纖細,使那腹部的隆起更顯引人敬畏。丈夫站到她身邊,攙扶她手臂,使這銀發女子可同她行禮。安伯萊麗雅的心中,似忽然閃過些念,雖有些模糊,但确實可稱是‘尊重’一類,迅速回禮,使這女子坐下了。三人複落座庭院的小桌處,她與那夫婦相對而坐,對着女子樣貌,久望出神,此一是因為她平日很少得見北方人,眼下有阿帕多蒙夫婦對比,更深覺叔父的相貌,确實很有北部特征,二來,看見婦人,她忽深刻地,從某種氣味上,想起了母親,身沒頓時那難言的并感。她握緊拳,不知何故,察某種重壓,隻是這婦人也虛幻,遙遠地微笑着,喚醒她印象中母親的笑容,模糊卻深刻,那這束縛,是從何而來——這種印象,又确實是人們所誇贊她的,孝順,思戀麼?
女子的金眼和她相對。罕見,望進她眼中,她有些視空之感,少衆人那冗雜的心虛。
“佩塔門過去在北部是藥物學者,因此能耐住中部山陵的寂寞,否則我絕無可能擁有家庭。”阿帕多蒙歉疚道:“辛苦夫人,長居此簡陋荒涼山中了。”
“豈會。”這夫人,佩塔門笑道,然她的眼,閃着金光,反望向安伯萊麗雅,長久不動:“葳蒽曆史悠久而風景優美,若論幽居而與山河共美,察天地前事,豈有比這更好之處……”
稍靜。安伯萊麗雅直身長坐,佩塔門微笑,複問:
“少殿下方才在和夫君談些什麼?”
阿帕多蒙正欲答,安伯萊麗雅卻先開口,直視佩塔門那金眼,清晰道:“曆史。”
她解釋:“龍心的曆史。”
婦人笑意盈盈:“噢?”她也不怎麼動作——使安伯萊麗雅頗見注意。不。她真的很少看見——這樣同她一樣,幾能維持一動不動的人。容器在凝固,靈魂在運算。
像機器。
“您感興趣什麼呢?”
她問。
‘海淵’的脈沖,随近年南天爆發的天文現象,實則已相當明顯。古稱群馬座,南天上常在夏季經行喀朗闵尼斯正上的星宿三,其頂部作為馬首的那顆星,色澤與衆不同,似有天火之狀,暫稱‘藍星’,近五年頻繁爆光,且時與‘海淵’之火呼應,此雖非必然聯系,存在耦合并現的可能,然此星,連同星宿三,星宿五,星宿七的曆史記載,在以來千年的曆史中都顯示與南方海動和極南海溫變化吻合,甚至在千年以前,極有限的記錄的拟合測定中,都大緻粗糙地與海水變化相應,其周期,經四十組清理篩選過後的星軌和明度對應‘海淵’變化和海水溫度的随機數組估算,落在三十五萬四千三百二十天和三十七萬六千四百四十五天以内,輔以曆史傳說考證,此日期正約為,一千年。同時,單調性的測試顯示,最可能拟合出平滑函數的調性周期基本在二十五至三十五年間,截至目前,最近數據,已在十五年間,沒有顯著變化。
計算過程及結果附表如下。
聲音再停。
“嚯。”他聽柯雲森略頓,長視卷軸:“尊駕的意思是,‘海淵’的變化是一個周期複波,在區間内甚有顯著單調特征,整體,卻又可能有極大趨勢變化,而您可以嘗試算出那個最低點的坐标,是嗎?”
他當然不答。柯雲森也不曾指望他回答,手指扣在桌面上:
“此事就技術大體上,可謂欠缺創新度,比諸位先前入會者所展示的分析構架都有質上的不同,卻不可斷定其過程‘不難’。這一問的答題難點,恰巧在于極大膽的猜測和數據收集的難度。您在後文已指明了這個最低點,很有可能限在一兩日之内,因此計算精度,比之數據跨度,要至于相當地步,而且此中有許多曆史性難點,譬如兩環以來曆法變化,使日期記錄需要轉譯,且不可避免會有錯記,僞記現象,這就要求需多個參考數據體系,譬如海洋波動,陸上變化,以及——如您所說,‘環月’的變化,您需要假設三者之間有強關聯性,并且尤其考慮調性問題——此調性可能在任何時刻忽然反轉,對結果造成巨大影響,而,最關鍵的是——您的入會,需要等待時間,不是嗎?”
他低頭,柯雲森擡頭望他,面帶微笑:“——您目前最急需的,是接下來由您自己親自記錄的星象變化,從而來推算那最低點,不是嗎?這需要些時間罷?”
那枯萎,有燒傷痕迹的手對他擡起。柯雲森道:“我相信這會在成員間造成極大的分歧,這不是我能決定的。諸位請稍事休息片刻,一刻後,我們将開始投票。”
他仍沒有動。地下溫度極低,他忽感陣從深心底泛起的涼意,時比周遭的寒冷更勝。此處黑暗似在飄舞,而後,在他心間空白時,光明湧起。
與會者的鬥篷皆動——所有人都違反禁令,但無遺漏,看這黑石所作的桌忽顯透明般的亮。他擡頭,見柯雲森手捂額,發出聲痛呼,漏出的聲中,幾亦有狂喜:
“唔……尊駕的念頭,看來頗投我們的大君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