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阿帕多蒙點頭。
“誠然,過去一千年中,女神教确有斑斑劣迹,但如今卻成了正中兄弟會下懷的曆史材料。對于那些疑惑于所謂‘落後’弊端的人,有什麼比女神教這個外敵更好教育說明的呢?正逢近兩年的小型軍事戰争,尚集中在職業軍團之間,不波及民生,卻已良好為兄弟會提供了教育民衆的典故:若他們不夠進步,等待的便是戰敗,貧窮,甚至像從前那樣,男人被剝奪教育機會,受奴役——起碼如他們所說。因此如今聯盟和王室雙方在兄弟會的教唆下,矛盾愈演愈烈——若您問起兄弟會是個怎樣的組織,在政治上,起碼是個危險的說客組織,肩負了文化司和分軍統的雙重職責。”
他笑了笑,有些厭惡:“您也可從昨天那男人那兒看見,盡管他們厭惡‘落後’和‘愚蠢’,有時可一點也不也不排斥動用真正的野蠻人。”
她聽了這樣長的一段話,不由沉默許久,看着她面前這張已有些衰老痕迹的男性面孔,感唇十分沉重,無法控制要在如此冗雜的糾葛中應先說什麼。她此時也隻能全盤交予直,因聽自己的第一聲,道:
“……那,這就是母親,反複告訴我,不要聽憑别人的意見,參與……這些紛争的原因嗎?”
她看向一旁,口中仍道:“因為顯然,在目前狀況下,如果我像從前奇瑞亞女士等人教導我的方式去做,或者像昨晚一般,也許将那男人殺死了,兄弟會的成員,豈不是會又将我的所作所為,說成是母親對他們的威脅?”
她對面的男人贊許地點頭。“正是如此,殿下。您完全理解了您母親的心,不過,最關鍵的是……”他聲音低了些:“戰争,對任何人來說,都不愉快。她也是不希望你背負上這樣沉重的事業罷。”
他對她笑笑:“天下哪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輕松快樂呢?”
她張口,沒能說出話。她這時,或前時,已意識到,關于母親,孩子——關于後代和傳承一類的問題,對她來說總是很困難的。而且——她看向自己的手。
她無法說出口:揮劍對她來說,沒有任何負擔。她甚至感到,自己幾乎不感到生死之事的壓力。但揮劍這件事,仍給她帶來了莫大的壓迫,如今阿帕多蒙看着她面上的沉穆,恐也認為她為此殺伐之事心慌。
非也。她的手有些顫抖。
她母親對她的囑咐如山重的枷鎖,在這一刻,這些話之後,于風中壓下,屹立不倒。她聽阿帕多蒙歎息,見他的手摩挲茶杯,輕歎:
“隻是,戰與不戰……”
他道。暫無了下文。
——今天我們迎接的這位候選人,不可謂不是相當有野心。諸位在此,約有一半人選是通過考試選拔獲得資格,剩餘五分之二是破解了懸賞的專利難題,隻有十分之一,僅僅四位,是選擇了以‘王子十問’撰文,且還不針對一整問,乃分區回答——因‘王子十問’對社會考察的系統難度,實在太高,情有可原。
不過,這位候選人……
隧道盡了。他依領路人的要求,一路不曾發聲,但約莫内部人,仍是聽見了腳步聲,身影不為人見,笑聲卻已傳來,道:
“自難雲阿成立‘兄弟會’以來,既答‘王子十問’,又揭榜題懸賞,甚至聲稱,可以與無上大源交流的,也隻有如今而來的這位了。”
他頓停步。内裡餘人寂靜,隻有這唯一男聲,仍語氣活泛,與他先前所聽那空洞女聲成鮮明對比,略拍掌道:“歡迎。”他沉默片刻,再度向前,至于洞口盡處。許久,目前仍是昏黑,直到順台階下幾步,才看底部有藍火幽光亮起,照在四面體态,高矮,色澤都全然一緻的白袍上。他站在稍高處,見四處無人擡頭,環一巨大圓桌,衆人皆低頭若沉思——甚至,那袍下确實是人麼?此也難以回答。他凝固不動,見那有些大椅後站着些人影,離他最遠端,唯有一個不遮面,不戴鬥篷的男人,披着孛林人的黑長發,體态若有些臃腫,對他擡起手。
“不知閣下是男是女——此也不重要。還請落坐,我這不幸被那無知愚者所毀的癱瘓姿體,就不起身迎接尊駕了。”
這張臉,雖有歲月傷病的痕迹,但凡在孛林生活過,恐是少有絕無印象的。
“請。”柯雲森對他道。他走上前,見柯雲森臉上的傷痕,才知他的左眼也幾乎被燒瞎了。
他走到離他直線距離最近的椅前,拉開它而落座。已至這般場合,豈再能期盼客套還能更長?果然,他落座幾在瞬間,桌上的一卷軸就已被柯雲森擡起:他這才知道前些天他寫的那卷軸是作何用處。沒人轉頭,所有人都平視前方。如那領路人所說,在這最高層的選拔會中,人肉身的一切組成都不得現世:身體,聲音,五官。仍然,他擡了頭,他的眼睛,在層層布袍的遮掩下,對上一個站在椅後人的眼。
人麼?
——關于‘海淵’以南,黑荔波斯以北地區的勘測可能性和調曆星律計算方案。
柯雲森念道。他低下頭,心狂跳。
那眼但無一物,唯有金石而已。他聽見一詞,像某願望,某一渴望已久的念想,在這已幾乎被放棄之時,完好完美地出現在他面前。有終之美,更複何求?他出了冷汗,雖然誰都看不見。
一種詛咒。
他聽他自己的聲音,遙遠而陌生地說:無魂。不,不是他自己的聲音……隻是一隻眼睛……
前邊,柯雲森已開始宣讀他的‘論文’了。叙鉑.阿奈爾雷什文深陷夢中,被這兩個截然不同的頭腦所撕裂,筋疲力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