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苔德蒙靈和苔德蒙斯将在納希塔尼舍展開決戰談判,那西部地區再借用她們的名義發動小規模沖突的時間也就有限了。昨日之事隻是一個開頭,‘聯盟’撕毀條約,欲正式發動戰争的的日子不會遠,眼下的問題,隻是我們,如何選擇……”
她奔至四層會客室時内裡談話未完,門關得不緊密,隐約可見其中坐許多身形不一人物,許多她應都未見過,想來是哪一個入内時,不曾确認這老舊石門的封存了。她能聽見内裡談話,多是叔父在說,衆人在聽,記起今日是二十五号,叙職日。聽此内容,她的第一反應是離開,因叔母都不願她參與政事,但速爾有與一聲音,較其餘聲音更熟悉,開口道:
“厄德裡俄斯殿下已公開支持苔德蒙靈,并攜東南部貴族發布了移民支持政策。您覺得這會對當下的局勢有什麼影響嗎?”
她對人的聲音和臉都不甚敏感,但此聲音曾聽聞多次,終是有印象,知曉是堡壘的情報總管艾維茛。叔父沉默片刻,開口道:“納希塔尼舍向來不喜約束,盡管女神教在東部式微已久,厄德裡俄斯殿下卻不嘗以推行國教為目的接觸東部,而本友好往來,和平融合的原則。過去五年的拓荒成效顯著,我方民衆與納希塔尼舍接洽良好,且早于‘聯盟’方行動,若‘聯盟’企圖以武力攻占納希塔尼舍,我二者軍事力量在那處相差無幾,因民衆為守護良土地産,自有動力,戰況不會混亂,加之東部遼闊,不戰而遷的益處遠勝于決戰傷民,無需費心血戰混亂。眼下,最根本,最危險的,還是在我們西部,人口稠密區的博弈,可以說,東部的無人地,給我們為避免這種沖突,提供了良好的緩沖區域……”
她在門外,不由便聽進去了,隻是有些迷茫。她有許多地方不曾去過,許多名字隻有信息概念。多年來,她從未真正接觸過這個叫‘納希塔尼舍’的地方,也,尤其可能使人無法想象,不認為西部,她們應相對的這個方位,人口稠密。但看看她生活環境罷!早年為‘花園宮’的紫雲浮石環繞,常鎖内宮之中,後夜來孛林,此後環湖而居,水淹人音。從這個角度來看,她的監護者的方針是成效顯著的,輔以她本真的特性——她幾忘記了她所在世界的重要因素,使之成為世界的理由——人。她将人和地的概念分開,忘卻人地關系,以及對此理解不深,自然使她在叔父的這段話中迷茫不解,隻被包裹在語流中,向下一處去了。
“您既然這樣說,殿下,我們是否可以認為納希塔尼舍戰場将投入大量男兵?”
此番的說話人是個她沒有印象的女聲。叔父回答,聲音似有無奈:“這是自然,豐能昂莎殿下。這不是侵略戰争,而是為了保護自己賴以生存的地産,完全是正當的防禦行為,任何認為自己有能力參加的人都可以參加。如今不是龍血現世的年代了,大量女性面臨生理和戰場不适應的問題,且一至育齡,女性參與戰鬥活動的限制就會大幅增加,與男性恰好相反。我理解您的擔憂,但考慮到種種因素,軍方已達成共識,今後的戰鬥,将以适者參與為原則,采取兩性混軍制度,但更會優先男兵。”
那女子輕笑,不再聲言。
“‘鬣犬’也會投入戰鬥麼,殿下?”
“不出意外的話,是的。盡管連年來的數字顯示原‘鬣犬’的數目已縮減至兩團之數目,此軍仍對‘聯盟’有相當威懾力。”叔父答,似顯奇怪:“卿對此可有何想法?”
這是個男子聲音,她在門外聽着,面前不由出現那朦胧畫面,衆多面影和聲音,撞到母親的信件,消散無蹤。
“倒沒什麼。我隻是覺得若今後要投入大量男兵,恐不能再稱‘鬣犬’了。否則有傷軍隊的團結性,不是嗎,殿下?‘鬣犬’的存在,畢竟是我們曆史上的污點……”
此後言語聲響便笑了,似是與會者彼此讨論,最後,叔父道:“今日便到此。此後歲月,艱難險峻,有增無減,諸卿務必保證各自領地内人民生活,為抵抗可能的天災人亂做好充分準備,不可以民本犯險。凡有坎途,後自當有堅陸,我們作為領導者,隻需牢記掌舵之原則,以仁愛行事,意志堅定。”他道:“散會罷。”
——哪有用着男兵,還說‘鬣犬’的道理呢……
一中年男子,蓄須,從内出行,面帶促狹的微笑,泛着一種寒綠的浮光,面稍偏,他眼見藍,同門口這人撞了滿眼,忽面色僵硬,哆嗦了。
“安……”他面沉道,閉眼,但眼前那面目揮之不去,虛實交錯見,猶是少年時在堡壘所見,那曾束縛人心的幽魂。是了——他在思索中,怎麼忘記了這兒還有一尊瘟神!
“安伯萊麗雅殿下。”越多人向外,見她站于門口都是一愣。她持續維持行禮姿勢,低頭,不聲言,露出一身少年行裝,倒略使人放松:她畢竟還是個孩子,又要外出,像被拘囚許久的小馬,不曾思索領頭的事,連自由都是些甜頭了。這低着的肩,高紮的發,都很給她一種天真,不谙世事的感覺,而,确實,近年來也沒有任何官員,任何教士,能真正和她說上話,聽見她的聲音。此有違人類的交往原則,因不生言的事物是不得在宇宙中被認識的;她幾像不存在于此——然這印象,至多維持到她擡頭。适這少年,緩其面容,慘然如霜蔓延至衆官員貴族之中——她不說話,但這面孔如何不說?去見這生化冷峻的面容,雕刻中部瑰麗的輪廓和剛柔并濟的鋒利,镌刻回蕩人各自心中的記憶,這面孔像鏡子,照出她們自己,照出那心中的鬼。
于是紛紛說:告辭。心裡道:真是詭異,奇怪。莫非……莫非麼?
邏輯是現實的語言,語言是博弈的媒介。因果……
因果是那鳴響的預感,幽冥難尋,一擊而必至。
“安鉑?”叔父在内裡,驚異道:“你如何在那裡?”他從桌邊起身,來尋她了:“快進來——有什麼事?”
她簡單同他叙述了先前的事。她告訴他衛兵不曾尋到那老婦,而内務主管告訴她,盥洗室根本未有什麼老婦。
他扶額,歎息。
“那信件裡寫了什麼要緊的沒有,安鉑?”他問。她既不點頭,也不搖頭,說:“那信件了寫了對母親的問候,也解釋了番昨日的内容,同時,還說了些我的夢。”他聞言蹙眉:“什麼夢?”她沉默片刻,答:“依母親的說法,此夢不适宜同叔父談論。”此語太中正規矩,克倫索恩不由失笑:“好,那就不同叔父說。”他思索番先前的可能性,安慰她道:“那婦人可能是昨夜幾人的同夥,至于面目,恐也是用了兄弟會的秘術,易容化妝了。如今人世鬥争紛雜,世道險惡,此類事件也會發生,安鉑也見,防不勝防,明日就要出門了,先暫且不想此事,好好準備。”他擡眼見這少年面上的空茫,不知是一貫神情,還是有些失落,又想上回的信件也失了,心中歉疚,複承諾:“我努力給你找找。你去休息罷。”安伯萊麗雅便低頭同克倫索恩行禮,背後那馬尾略動,讓他覺得可愛,充滿活力,又很恍惚。兩人别過,他面上才陰雲密布:堡壘内的仆人都是千選萬篩,需在孛林定居二十年以上的家戶,先時困難時也顯虔誠正直,才能入内,如此都被滲透,未來将如何防?女子參與‘兄弟會’,雖聽之可笑,但細思甚恐,此究竟是有何利益,才行如是?他思而無果,唯見‘龍心’一答,深而歎息,起身去尋維格斯坦第了。
由是明日要出門,而堡壘仆從又去被集體查問了,她今日的勞動便取消,改做門内靜思。她先回房,又将昨夜已整理好的信件查看一次,方過了一個鐘頭,幾次擡筆,終于還是難回憶起昨夜書信的具體,隻能匆匆重寫一封,但見之,總有何處空落。她已努力,憶起今晨昨夜種種,仍見模糊,雖非全無思索,但到底是與常人不同,若是不在線性的工作中,她的思維朦胧而分散,相反,這具身體的情形,倒在此對她變得清晰。她幾可感肺的湧動,心的勃發和胃的輕顫,有液體流過身體的薄膜,許多摩擦在順遂間帶來疼痛,隐約使她憶起童年。她擡手,看自己手上蒼藍的血管,似看自己的身體,又若是任一一□□,處在自己身中,又好像與此脫離,除卻四處機械性的扭合,百萬次的磨合中産生的固痛,别無它感。她因此困惑了,别首看那封信,見上面秀麗工整的字迹,如有那溫柔灼熱的感觸,若隐若現。她以手的影,撫在字上,不敢觸碰,唯恐傷其周表,唯如感受而已。
感受。去感受你的生命罷。安鉑。
(有時,若不是偶有叔父稱呼——她甚至忘記安鉑是她的名字。仆從少敢稱她姓名,而叫她殿下。
殿下。随人們洗濯衣物那沉默的身。随農人共同耕作無言的影。她同人相處,雙方皆不解。)
她握上手。她什麼也感覺不到。
“有人偷了安鉑殿下的信?不,不可能是為了情報上的理由。”維格斯坦第同他說。室内堆放着成群的書籍,他環視左右,見許多藥瓶,心中沉思。
“有人在試圖給這孩子留下些印象。”維格斯坦第道,撫着手中的書氈:“像打個招呼。她甚至算不上孩子了,這是好理解的。”
他為他勾勒:“一旦她出城,遠離王女和您為她劃下的邊界,地标就不再清晰,人的目光和她之間就再也沒有一層這黑綠色的鬥篷了。”他看他的手指在空中一劃:“一切都在一瞬之間。這世界沒有忘記她——那些真正記得的在她出生前就在等待,五年怎麼可能足夠呢?你們約束不了,也可能顧及不到她。”
他聞言有些不滿。“别說這樣的喪氣話,像聳人聽聞。一個孩子而已,有什麼防不住的?”他說,俄而色變,兩人對視,他忽而覺得自己可能無法短暫探望病人後離開,遂坐下,低聲道:
“你指的是那個預言,維格?”
他對他點頭。
她靜坐了一小時,每處毛孔似都在計算,細數着時間,音聲在她耳中粗粝穿行着;她堅持,頭腦幾空白,直到這種無邊的專注和擴張終使身體疼痛難當,方才起身。這日很長。她拿起手邊的一本工學書,略翻看,浏覽數頁,令那些有節奏的符号機械性地在她腦海中響起而算式依次翻譯為圖像。她做了一個鐘頭計算,然後無終無始地将書關上,分毫不差地放回原處,數式和符号抽象規整地躺在她的手邊。她計算這些,沒有任何功利目的,沒有任何企圖用其操縱實際物質的意圖——甚至,她最開始學習這些,原因都是不明了的。太陽仍在日正空,五月陽光明媚,乃至孛林的風光都稍見明亮,那黑湖如葡萄籽,燒燈灰一樣反光。她坐在椅上,肩膀下垂,顯出沒有任何威脅,氣力和生機的模樣,但微弱地,在這窗外的湖面上看見了母親信上的字。她寫道:
沒有科目是你必須要學習的。沒有事是你必須要做的。沒有成就是你必須要完成的,孩子,你唯一要做的,是成為你自己。她用很多重複的詞,在這些年重複的詞籃中——自然。生命。感受。友愛。她知道有一根針線,可将這些詞串聯,她有時會不自覺地,在這樣放空的,疏松的時刻,坐在一處,讓線串起——你要展現你在自然狀态下友愛的生命。窗影——不,不止,甚至是更遠,是天的鏡,映出她骨架寬大而沉默的倒影。她思索着,思索是否應該承認。
不必着急——答案不寫在紙上。母親寫:答案甚至不會定時而至,當你看見,你就會明白。過早的否決可能掩埋日後本該清晰的結果。不要着急。
(她在猶豫她是否要承認,她對這生命狀态,沒有絲毫理解。
感受。生命。自然。友愛。
那是什麼?)
她瞥向紙上的數字,又思及此事的始末。當她初來孛林時,叔父問她想學什麼科目;他,以及母親,都不想逼迫她學習,恐她難受。但她回答她沒什麼特别難受的——很少有事會對她的感官造成影響,學與不學都是一樣,但,最終,都帶有了些許目的。文,是因為她要在不常與社會接觸的情況下,保持她對這門她并沒有常人那般天生熟悉語言的熟練;經,是因為母親對她不懈的教誨;地和史,是因為經的理解與此二者息息相關。到了數和工——此處有一插曲。五年前,當一名孛林教師說,‘一名優秀的指揮官不能不知曉工和數’時,叔父顯而易見地不快了。她地母親在十餘年的環繞下已對此說辭和壓力耿耿于懷,他在與這孩子相處一夏後也懂得了。所以他來問她,坐在她床邊,打開一本書,對她解釋:“這些是邏輯運算符号。它們說不上很無趣,有時甚至是有趣的,但我必須要告訴你,安鉑,所有教會你學它們的人都有目的,而不是單純傳遞它的樂趣。你想學習它嗎?”他發誓,像母親一樣說——她永遠有選擇。
沒什麼是必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