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到她又做了那個夢,痛苦,漫長而糾葛,但既知其經過,她竟不由生出幾分期待,悲哀又安慰。
他坐在椅上,看着窗外風景。本該和美,卻有一黑發男子于窗邊落座,其身本高大,稍坐其上卻重若無物,大車仍前進,略無偏差。
他歎了口氣。那黑發男子并未回頭;他垂頭,看一眼椅上熟睡的女子,面露苦澀而欣慰的笑容,萬分糾葛。那靠窗邊的男子理應不視物,此時卻勾了勾唇角。他翩然回頭将那輕松玩味的面孔對他,但面色卻沉,透着陰郁的暗淡;他擡頭看這張同他自己一樣的臉,心中卻忽然生明。
……難怪她有時看見他,心裡會不愉快,害怕!這是怎樣的神情。決然是讓人不痛快的,因其透着深刻的死氣和怨恨,無論怎樣的□□豐美都難掩蓋。這不是力量強弱帶來的陰霾,而隻是一種心氣……
他卸了氣,用他虛無的手指,靠着女人的手,又疲倦而釋然地看這個同他一模一樣的男人,此番令他驚訝了。
那男人挑眉。
“笑什麼?”他複而又笑了,仍是那英俊而懶散的模樣,但他看出來,他這般跳脫和活力下,其實緊張。他怎會在這封魂棺中?他怎又會比他好過呢?他是從哪兒來的——未來?
笑什麼——他問他,靠在窗邊:“見到這世間的混亂?在你看來,可有一絲轉機?”
拉斯提庫斯無言。他又垂頭,看向厄德裡俄斯疲乏而不安的睡顔。她蜷縮身體,護住腹部,讓他痛苦而憐惜。昨夜——他在那身體裡尋到她躺在草地上,心中多麼空白悲傷!那醜男人抱着厄德裡俄斯哭叫,使衆人驚奇。許多人必然要說她這樣做是徒勞了——許多人必然要說她這麼做是無能。是了,看這境況,如這男人所說,若人力不及人心,她們所做的一切究竟有何意義?
他久久看着她,看着她的睡眼和疲态,最後,卻露出真實的笑容。“又笑什麼?”那男人低聲說。二人對面,侍衛正襟危坐,不曾發現任何事。“你也是夠奇怪的,拉斯提庫斯。”他閉眼,有些無奈。
“我隻是有點不可思議。我竟然能再她身邊,陪着她,雖然是這樣的形式。原本我以為我已經什麼也不能為她做了——我相信她,如果是我,是你,一定覺得這一切什麼意義都沒有,就像當初我做的一樣,我放棄了,随心所欲,等着毀滅的到來,然後,造成了現在的局面。她對我從來沒有一句怨言,甚至疼惜我受的痛。”
他對他說;那男人擡起頭,長久,深沉地望着他,陽光如月光,在二人眸間交替。
那男人閉上眼,抿唇,不再笑了,神情卻有些柔和,不知怎的,他平時,很少說這麼長一段話,現在卻有了傾訴欲,順着窗外清風,娓娓道來:
“所以,你看,若我當時不放棄,想着,做一點便是一點,無望也罷,徒勞也好,也算是對她的懷念,如今,她的負擔,說不定就小些。過去已錯了,現在還能再錯嗎?我現在隻想幫助她。”
他看向這男人,目光堅定,不見平日的種種糾葛陰沉,反顯澄澈。他二人确實是同一人麼?他們是怎樣的關系?鏡子……沐浴在陽光下,他見那男人睜眼,面容澄澈,有如水洗,心中雖因種種奇相吃驚,又不知道為何,頓感平靜。
“我不知這封魂棺究竟是什麼,但隻要有一絲可能,我都想借着它的力量,起死回生,回到她身邊。”
那男人笑了。面容平靜,二人對望。他目光沉靜,似與前不同,令拉斯提庫斯生此驚奇。
“……你……”他猶豫片刻:“我能問問你的名字麼?”
那男人搖頭。拉斯提庫斯沉默,又嘗試:“你和剛剛那男人,是不是同一個人?”
這男人微笑。
他驚駭了,心中竟有些怕。但身邊傳來溫暖,那被陽光炙得溫熱的枕和女子的發散在他手上。他微動,垂目一望,卻安穩了。
“……沒必要問我們的名字——我們終究是一個人,都是你,拉斯提庫斯。你注定要打破封魂棺——否則,我們就不會存在了。”
他看着厄德裡俄斯。拉斯提庫斯——他不是一個喜歡思索物理,因果,時間和宇宙的人。他幾乎從未思索過此類事,因為終究,在他内心深處,他愛着,并且極其疼愛周圍的一切。他的心已被當下的每一瞬間填滿了,使他滿足,也無暇思考。愛的圓滿和無自覺是屬于一個時空的生之元素,他存在于此,如他這瞬間看見厄德裡俄斯,如此鮮活而飽滿地在他眼中,因此他的存在和靈魂就被鉚釘了,既不會,也不必去,其餘任何地方。
但這并不是說他想不清楚。她總是說——親愛的,你并不傻……
你隻是不做那些事……
“……你真的是未來的人?”
他看着她,問那男人。男人仍笑着。他感到他和先前那男人有某種顯著的區别,但又說不上來。他感到某種親切,又很遙遠,讓他擔憂。
“是的。”他回答。
他沉默許久,醞釀那個最讓他擔憂的問題。他說了就算徒勞,他也會幫她——但他真的不忍心讓她失望。他不想她悲傷——且,最不想,讓她絕望。維斯塔利亞已經如此,她呢?
維斯塔利亞……說不定這些人跟他的關系,就像厄德裡俄斯和維斯塔利亞一樣。這讓他覺得更憂愁了。
“……所以,未來……未來的人……”
他遲疑着,看着面前這男人。他彎腰,那男人坐得筆直,平靜而溫和。
“人們……變了嗎?”
變得和她希望的那樣了嗎?變成他最遙遠記憶中那般了嗎?那天下和美,人人與共的時代,真的來了嗎?
那男人笑了。這笑容甚至溫暖了他自己;像是花田盛開在他面前。他忽然從某種枷鎖中被解放——他想擁抱她,但又怕吵醒她。
他捂住臉,淚水湧出。男人看着他。
“是的。人們變了,拉斯提庫斯。”
那男人說,大概是他的性格原因罷——他聽起來平靜又溫和,隻是總有些悲傷。
馬車一頓,他感身體微動,意識模糊,便知道是那醜男人要醒了。他多想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啊!雖然這些年過去,他已經能很好地平息那醜男人的身體和心靈,他過去的很多陋習都被他改正,他的妻子,自然,非常吃驚,連周圍的人都連帶被影響——但那濁氣的噴發時不時仍令他苦不堪言,當然無法和在她身邊時相比。周遭清淨而甯谧,充斥着他眷戀的安詳與呼吸,他想側落于此,長至永遠……
“該走了,拉斯提庫斯。”那男人道。
他仍閉着眼。
“我明白。”他回答。他說稍等一下,然後低下了頭。
她沒有告訴其餘人——實際上,她從懷孕那時候開始,就經常做這個夢。對一個女子來說,這夢是不愉快的,對一個孕婦來說,更是不祥的。她不想讓人們擔心,更害怕,此夢,會讓她未出世的孩子,招緻非議——她總是夢見她的下腹如被穿刺般疼痛,那最使一個女子感到悲傷的暴行似在朦胧中被施加在她身上,如那夜在迷宮山的痛苦——大約是她不願意回憶,又不能忘記罷。她不希望她對他最後的回憶竟是如此悲苦難堪,那畢竟不是他的錯——但,最後,最後那冰冷的空洞 ,似又說着,這仿佛不是他,給她帶來的夢,而是一種更深,更遠的回響。無論原因,總是可怖的,她想醒來,卻做不到,有時徹夜無寐。
但有一天——就在她領養了那隻叫‘狗兒’的小狗(啊,它也離開很久了。她又想落淚),之後不久,一天夜裡,那夢又來了,但最後,她夢見的不是她腹中的空洞,而是有雙手,輕輕環住了她的腹部。溫柔而親密,那夜裡下着雨,掩蓋了她靜谧的哭聲——多少年夢中也不曾重逢,卻在這個凄涼的幻境中才來到訪——她這匆匆離去,難以訴世的愛人?
狗兒睡在她身邊。她夢見他抱住她,輕輕吻着她的額頭,而所有的痛苦都消失了,她像在黑夜的乳海中漂浮,終于背靠夜空,紮根而生,展開枝條。暗夜之中命光的潔白點亮,照出魂靈的河圖,如血,如河,如樹。
“我會回到你身邊的,迦林。”他對她說。
他消散了,連同坐在那對面的男人。厄德裡俄斯在陽光中醒來,車仍前行,周身無人,隻有對面的軍官,審視着她。
她無法動作,隻看向窗外,瞳孔濕潤。
返回。
蘭——你現在在哪兒呢?你被埋藏在地底,還是你已暫且從你那身體中自由了?
我也想和你在一起。你在哪兒,我就去哪兒。
你想變成一隻狗兒嗎?
她微笑,面容甯靜,官兵從她面上,絲毫不見她的想法。
她在想着狗兒。
——我也可以變成一隻狗兒,跟你一起……
士兵從海灘走回陸上,随海沙一道,山上有人看着。此景如魚潮時捕魚,不過是漁民皆身穿軍裝,自顯幾分異樣滑稽。其形态各異,茫然無措有之,肅穆冷酷有之。天光已亮,海原廣闊,吹拂衆生奔離。
“——那龍的吼聲,您昨夜也聽見了——我們不出擊麼,司令?”
她大步如前走,墨伽沙在身後問。
她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