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雪,她想:他現在看着我,看着我身邊這個男人,難道不是在想,為什麼我對你,甚至不如對這個容貌醜陋的男人溫和,親近嗎?但是你又做了什麼呢,費雪?考慮到她和拉斯提庫斯的關系,她不準備就她們的親緣關系譏諷,或者挖苦達米安費雪,她隻是感到疲倦。她覺得勞累,困惑,奇異。她現在很少想到他——想到她愛的,同她有一個孩子的男人——因為她不敢。但此情此景,那景象像在挖她的心,要讓那黑暗中的光影流出,為此,那醜男人的手臂在她背後緊張地飄忽,恐她倒下。
她對他笑了笑。他不由也笑了,這倒讓她輕松了些。
“——我提出此事的原因并非你想的那樣,厄文。”達米安費雪見狀,終于擡手,情态沉重道:“我不是想強迫你和結成婚姻——而是我不得不這麼做。”
他用的是古梅伊森語,為避開那男人。她因此神思微動,用心去聽,隻仍然,心神有些模糊。
他低聲,猶疑地對她說:“這是唯一可能騙過他們的方式。你美麗,迷人,我一直愛你,而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可能以為我因為你昏了頭腦,實在想娶你,才遲遲不對你,不對你的女兒動手。我才有理由周旋拖延。”
她忽然擡頭,難掩震驚。“費雪?”她呢喃。他搖頭,捂住額:“甚至,最好的情況,就是你不答應我,先在求婚階段,拖延些時間,再繼續。但厄文,這不會長久——你最好讓你的女兒銷聲匿迹,再也别出現像這樣的事了,不然兄弟會不會放過她——而,你——”
他向前一步,她不由後退。
“你,厄文,最後,也不要再堅持了。跟我結婚,安靜地生活,可能是最好的選擇——”
“你到底怎麼回事?”
那醜男人由此上前。“别再妨礙我,同時妨礙你的女主人了,士兵!”他換回通用語,面露兇相,對那醜男人低吼道。
她見他愣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
“老子今天就教教你什麼叫妨礙!”
“阿醜!”厄德裡俄斯欲阻止,隻被他輕輕推開了。宮人迅速趕來,目睹這使人震驚的格鬥,無處不似前夜,隻是身體更大了幾倍。這個醜陋得使人印象深刻,今後大約更有名的侍衛,對于一個曾有龍心的壯年男子展現出令人震驚的魄力。達米安費雪願維持些風度,結果更被打得風度盡失,幾個侍衛合力才将這醜男人扯開,達米安費雪的上衣幾乎都被撕爛了,兩人彼此瞪視,像兩頭野獸。
那醜男人朝他‘呸’了一口,氣得渾身顫抖,失去控制。
“說什麼情非得已,你就是逼她跟你結婚,你個流氓!”
她面露震驚,達米安費雪在憤怒之餘亦然。
“——他聽得懂古梅伊森語?——他是你的情人嗎,厄德裡俄斯?”
他對她低吼道,片刻自己也顯得錯愕。她沒有回答,看向四周,努力使自己平靜,然後深吸一口氣,走到那醜男人身邊,使他起身。
他這時才似如夢初醒,臉色慘白,不敢看她。他顯然意識到他給她添了什麼麻煩,但什麼也說不出口。
“沒事,阿醜,跟我來吧。”她笑笑,将手遞給他,示意他可挽着,這樣他才能走出去。成業寺的衆宮人冷眼而視,衆‘鬣犬’,她的軍隊,亦目光冰冷。她感到這雙粗糙而笨重的手,終于托住了她的手臂,讓她頓時感溫暖,輕松。如此不可思議。
“衆愛卿,我們現在便準備離開羯陀昆定爾。”她平靜對周圍衆将士道,回望達米安費雪。她的女兒正被從卧室中抱出,坐在那‘鬣犬’的手臂中,如隔岸觀火,嘲笑人間種種波折。
她閉眼,平複心神,爾後睜開,望向達米安費雪。她真實地感到悲傷,因為她幾乎已認不出他來了。
“我鄭重地拒絕你的邀請,并且對我們和談的無疾而終感到遺憾。盡管如此,我仍然盼望日後,兩地人民,能真正同歸于好,天下安泰。”
她對他點頭,勉力維持姿态,道:“告辭。”
她走到了馬車前,終于忍不住踉跄。那醜男人扶着她,令她回頭,見她的女兒已被簇擁向前,衆人包圍。她的聲音難以傳達。她痛苦地閉上眼,感她的精力已到了極限,隻想再睡一覺——睡安穩的一覺,沒有那許多痛苦的,朦胧的夢——但是不要太甜蜜,讓她不願意醒來。讓她做一個沒有事物的夢吧。讓她睡得安心。
他牢牢地扶着她,幾乎讓她生出了幻覺,這感觸如此深刻,至于她在這境況中也勉強開口,道:“……你去别的馬車吧,阿醜。你也聽到了剛剛費雪的說法了。别讓人們有機會,對我倆竊竊私語,對我們,對你妻子,都不好。”
她打了個哆嗦,感到他将她,很快地抱起來,跳上了馬車,然後又溫柔,迅速地将她放下了。朦胧中,她見他望着她,似向她表示——他做得如此不着痕迹,不會有人注意。
“那我走了,王女。”他低聲說:“你睡吧。睡個好覺。”
她笑。
“謝謝。”她說,艱難而溫和:“你真奇妙,阿醜。你連古梅伊森語都聽得懂。”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失去了白日的控制,就像墜入黑夜漫長無盡的散亂和漂礫中,得了那危險的解放。他回過頭,見她眼角的淚水和面上的笑容,在陽光中,猶豫而悲傷。
“……我有時覺得,你可能是他在那邊保佑我,被送來,保護我的人……”
她喃喃道,意識墜入昏沉。這醜男人站在車門口,衆人可見,捂住額頭,在士兵驅逐他之前,就逃命似地跑了。
她等待着夢。她有種預感——那不會是空白的。
她等待着。
“……迦林。”他掐着自己的喉嚨,在道路上狂奔。他幾乎撞到了樹,但最好,也确實被更小的灌木的絆倒。隊伍已開始出發,他卻和它背道而馳,奔向叢林深處——遠離人群,遠離文明,遠離紛争之處。他跪倒在地,撞到石,撞到木,昏厥不醒,然後在一種漂浮和遊離中睜眼。
他醒了。他捂住臉,無聲地哭泣,過了很久。之後他回過頭,風吹起他的黑發——他深呼吸,使自己平靜,不遠處,那個和他長得一樣的男人,抱臂,玩味地看着他。
“你可以去看看她。”他對他說:“現在有時間……隻要你等會回來,記得怎麼回去……”
他沒有和他對話。兩人向前,沒入陽光,刹那便消失蹤影,像水在空中蒸發,幻化白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