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寂靜。北海岸邊銀浪翻湧,黑霧雲潮自南而來鋪蓋天野使那如平如弧的空域殘光消逝,聚在天盡。鳴鳥凄厲,訴說絕命之危殆,其原因約莫是生,便不樂意死。但萬事難道莫不是結構,莫不是功用,莫不是數理和材料的融合,其意識難道不是一種操縱且可便于自我操縱的序列——生的歡欣和死的悲鳴,不都是某種信号和展示,某種督促或欺瞞,在循環中激勵着機體奮力一搏,或延續其生?狂風吹動他的白袍銀發,送向北方,世之盡頭,一尚未被探知的水域,使他的眉頭蹙起。不是這樣麼?難道他看見天中的流雲翻動,不是可知狂風席卷的速,探知卷雲而來剛硬之物的龐大與堅固,不是風和水的冷熱潑灑都在告知他周遭的環境情況,提醒他未來行動應采取的方向與對策——然既如此——這感覺是為何?當他擡頭看向面前拓開的風景,頭腦漸息,唯那被他辨認,名為憂愁的暗緒,随聲名為美的悲歎,響徹他心中。
心還是頭腦?欺瞞還是真實?這是他機體的放棄,還是他真實的感受?
那眼睛在看着他。世界是封閉的,被天與水在上下四方包裹——甚至,他近來,在這頻繁有誤而被擾亂的思緒之中,也隐約意識到——它還在另一個維度被封閉。他擡頭看天,欲看見那眼睛的相,甚至是一絲蹤迹,卻無計可施。這眼睛,從——時間——上,封閉這個世界。他知道這正是他能建造那座頭腦中的天宮的原因——甚至,那是他超乎尋常智力的來源和結果,引他向着北海的盡頭。
那眼睛存在于現在,過去,甚至是未來,使他也在任一時間無限存在着。他知道他需要探明它,如同他的本能在使他探明世上的一切,這是他最後一件不明了的事,這系統和宇宙中最後一個碎片,但卻也有可能,改變它的全貌。
(這是最後一部分麼?)
——這海是如此美。氣息強烈,黑暗而充斥運動的力,如初始的謎團。那盡頭遙遠而消逝的光明,不就像我的生命一樣,搖搖欲墜?
我想停在這——我想跟這一切——融為一體。
不再前進……
警鐘大作——他的心,他的計算中樞煥發嗡鳴的警告,在這最後一刻要強行突破他的恍惚令他化龍應戰——但遲了。他錯愕而微笑着——這就是機械和結構最完美而不便之中。完好的通路和腳本可使它重複上千次至于精準而質量巨大,而一次誤差便可使整個結構——化為泡影。遲了。他不再尋找眼睛——不再模仿生物的舉動,面色淡漠,知道了結果,也知道了最後的謬誤。
他已探明了世上的知識,整個宇宙的物質——在這月環點亮的奇迹之年,他甚至可借此打破時間禁令,貫穿過去,甚至,略窺未來——他的最後一步,似在眼前,将功虧一篑于此刹那之謬,但,不——或許他從最初就不可能完成這探索。
黑雲爆發,轟開白山的石體。他轉頭,見雪崩與黑石傾瀉而下,伴漫天龍雲席卷,人的哭叫,龍的怒吼,盡呈他面前——那感官,排山倒海,淹沒他的機體——他的心。
眼睛在何處?仍在看他,卻不給他答案。美,悲怆,憤怒,痛苦,和那已被撕裂,不可捉摸之物,随黑暗爆發。黑暗向他襲來——他知道他不可能尋到那事物了。
封魂棺。
而,到底——他想——他确實從未明白過,靈魂為何物。他不知道什麼是感情。
黑暗降臨。
米涅斯蒙的身體被這黑霧生生撕裂;他的物質結構破碎,生命反應徹底消失;他的物質基礎化為煙灰。眼睛看着他。他自始至終沒有低頭,所以不曾發現——那看着他的眼睛,其實來自一條小蛇。
月環照耀萬物,點亮黑雲所緻的殘骸,上下黑白相分,如乳海下倒置的黑暗。
“——停,好,可以了!”
他說,音戈尼不由發出一聲短促的,解放的尖叫,冷風吹拂,他卻出了一層熱汗,因為強烈的緊張和集中。他轉頭,看見叙鉑的嘴角抽動,如同人在熱身。夜已全然黑了,那藍星的光輝漸暗,使空中的環月之光暈越發清晰。音戈尼看着,目光癡愣。
二人身後傳來喊殺聲。
“叙鉑,怎麼辦?”他又開始出汗,筋疲力盡:“我們在這裡的時候,是安海特和狄泊蘭帶人頂住的……”
叙鉑仍沒有,也許是,不能動作,他的面部已從先前的僵硬中緩和,但身體不動。他沉默片刻,使嘴唇蹦出一句話:
“去給霭深傳話,讓他停下,就說是兄弟會高層的指令——告訴他,我知道怎麼穿過海淵了。”
音戈尼錯愕地擡頭。
假傳禁令?什麼海淵?
叙鉑笑了笑,他無法回頭,看着環月。
“——計算海淵止火的日期,就是維斯塔夫人給我的入會考題——耽誤了七年,雖然有些久,但是相比之下,一點也不長。”他解釋,而後緩慢轉過頭,看向音戈尼。一目使這龍子驚,因他見這南方人藍眼中綻放的金色。
“因這題目要求我們計算的結果,所需的材料便是天空和海洋經年波動的頻率數據,”他聽他道:“我們需要的别無他無物,便是時間!”
他久而不動,幾像癡傻,無法對任何一個指令做出反應,而四周的混亂還在持續。兄弟會?高層?不。他知道的。高層不聽任何報告,除非……
“告訴他我和内會的人一樣,”叙鉑緩慢說:“也能直接和米涅斯蒙交流了。”
音戈尼久久無言。遠處,山林寂靜,他咽下唾沫,終于,向外跑去,奔向黑夜。叙鉑仍站在原處,許久不動。他眼中的金色很久沒有消失,而在他能動彈時,不由跪倒在地,頭腦一片空白。緩慢地,他撫上自己的心口,去感那心的跳動。他擡起頭,見到面前的事物,浮現那一連串的名目和标志,卻沒有一點感覺。
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不由面露驚恐,而後才微笑。他感覺到了!
他沒有讓任何人發現,跪在那,抱着自己的肩,發出後怕的喘息聲。他等待頭腦中的運算和功效消除,讓他慢慢變回這個白癡,心中,卻空落落的,有那名為恐懼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