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應在眼前的事上集中注意力——他應在天下之事,甚至,她們整個世界的前路存亡上專心,但不知為何,他感到莫大的分歧和幹擾。
他在虛空之中,雙眼無神,對面之人的談話漸從他耳中飄離,直到一聲驚呼傳入他耳中,使他身體微動,一簇塵灰落到他面前已冷的茶水中,泛起輕舟般的漣漪。腳步急促踢踏從後奔來,而後一聲門響,哨兵驚呼道:
“大人,外面出事了,情況不明,但恐是達彌斯提弗方面暴動,我們現在怎麼辦——”
那士兵驚恐垂目而下,在目光落至一處時反收聲不言。靜谧如刀,自有含義。站在門口,此侍衛将目置于以銀白身影上,見其緩轉頭,神情蕭索。
“維格斯坦第——閣下。”
那士兵哽澀道。他不知此人,顯然是敵對方的高層人員如何會出現在‘成業寺’深處,以問詢目光看向他應交付任務之人,隻見那人目光亦是堅硬疑惑,微帶忍耐,然不乏脅迫。
“這是什麼意思,維格?你不是說沒有這麼快麼?”
界内——如今的權勢盡管較舊日低調,卻仍不見絲毫衰退,仍以‘成業寺’那半個主人的身份,在這宮殿深處朝他握拳而來。這景況下,他應是危險的,尤其是随着他的衣領被拖拽而身體被稍舉起而兩人的體型,自從前至現在都因生活道路的不同自分強弱高下時,但他的表情幾乎在冷漠和空洞中,使界内吃驚。
“老天,維裡昂。你老了。”他忽然因此喪失了幾分力氣和緊迫,盡管陣陣剛硬交錯的聲響正随門敞開的動作确切從外傳來。他下視這張在他眼前,在他手邊布滿疲倦而非緊迫的臉,在這不應然之時感慨道:“你老了。你病得快死了。”
‘老’未能觸動他,但‘死’做到了。他終于感到身體的勃動,尤其是那顆衰老的心于此勉力跳躍,要使他做出什麼動作,以及對某事表達那經年不斷卻已似熄滅,而終究難棄的不滿。他歎息。他對自己說:
你還不能死……
不是現在。他的使命還未完成——奇怪,隻是那使命,看上去竟如此模糊,盡管在他劇烈的掙紮中。
窗外藍光下射,伴随陣陣狂熱的驚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維裡昂?”界内在他耳邊怒吼,他的眉頭緊緊蹙着,終深呼一口氣,猛然将他推開,而後咳嗽不止。
“——行動中止了,如我先前承諾你的。但你也應該能從這士兵的面上看出來那些對此事一無所知的參與者對行動本身該有多麼熱心。”維格斯坦第漠然擡頭,陰冷地注視這個舊日的熟人,寒聲道:“我聽見你願意合作,很高興,以為你們終于能看出這種撕裂我們世界的對立能帶來的隻有滅亡,但來這兒看到你……”
他眯起眼,兩人身後那士兵已驚至無法言語,步步後退。他看見天頂上有影在行走漂浮——他看見它展開的如火焰般的長鬃。
馬!一匹馬——但這兒怎麼會有馬?
這該是場幻覺,但一切的感觸都如此真實……
“——我感到你們不是因為悔改而示弱——城市沉溺在腐敗之中,如你一般,如它的居民——你是因為有顧慮,需要我的幫助。界内,我的老朋友,”他的聲音像蛇般寒冷。界内猶豫了,他的目光偏移,感覺那光彩的影子從維格斯坦第背後升起,什麼事在這屋内行走,不是嗎?像他所擔憂的那樣:
“……你們在擔心什麼,甚至不得不向我們尋求幫助,盡管你我二者泾渭分明?”
沉默。天光中的藍波動,如人心中糾葛。在那光彩第二次爆發時,其力量穿透他的皮肉,令他身内有叫喊一聲:說吧!
“哈!”他低吼道,擡起頭,和維格斯坦第對視,聲音倉皇:
“兄弟會。”他低聲道,見他對面這男人也變了神色:“……那是群瘋子!那群内會的集群,柯雲森,戈斯滿克之流,會把這世界都毀了!真正地毀了!”
他湊近他,吞咽驚恐的唾沫。藍光如刺,使一切音聲凝固:
“他們說他們在直接和神交流——不是女神,不是虛構的——一個真正的神!”維格斯坦第垂頭,正在一聲巨響從門外傳來時,而這聲音刺骨地傳入他耳内,不似聲音,而仿凝視——誰在看着他?
那金色的眼睛——時光的印記——
他的龍心之源。他回過頭,界内道:
“他們說那個白龍王,米涅斯蒙,就是神的代言人!他們能和他對話,在那天空中的赫魯紮貢-拉米德,‘回憶宮’裡!”
夜色冰冷,他躺在石面上,感到這冷血而密集的鱗片無法從任何疲倦,失溫,而尤其是心中的波動裡保護他——誠然如此。何事能從心的波動和脆弱中将人護佑?不是這蛇鱗,也定不是那堅硬的甲胄。他筋疲力盡,在時間澎湃的大洋中翻轉,不知今夕是何夕。‘回憶宮’将是将凝塑城市虛像的舉動,如今看來多是對他的溫柔慈善,使他置身于外而凝固思索,而非卷入其中,為這第四維流淌的水沙剝落力氣。他應該思考——但這像溺水,他無法呼吸,片刻甚至無法感到存在。如何做成那奢望——思考和理解?很久以後,周遭的世界再度清晰了,這無緣由的神迹,對他灑落虛幻如真,引人淚流的物象感觸,芳香如生。淚為其美而流,美——不為任何事,仰望這夜空,他聽到林間的鳥鳴,地中的水溪,察其終隻因這生之精妙和龐大,為其感動,為其恩澤,如此靈魂泉湧淚流。啊!靈魂——這事物,究竟如何而來?‘回憶宮’,若能在他心中,複現出人之靈魂對這世界深邃的感觸,使二相交融,他幾要确實放棄一切抵抗,卧眠其中,因為他是什麼?
何能與神相抗……
“……這麼說來,您認識昆廷。”一聲音道,似感慨,終顯幾分漠然,自夜風中并行而來,使他幾欲昏迷的意識略動。這是什麼時間?他如今又在哪兒?他剛剛……
他掙紮使自己重回清醒之中,見陰影從他頭頂襲來,擡頭一望,不由驚得甩尾而逃:他哪是在什麼星空下的裸石上,星夜已消,隻有房頂上灰斑浮動的燈光晃在他眼中,迎面而來的便是一道鞋跟,于他現在的身體來說險惡如刀。
“真是有緣分,您說呢……唔,這是……”
來人垂頭一看,這長條暗影卻又遁至縫隙之中。他凝神思索,聽那女孩在身後笑:
“哈,又是蛇!”她此時顯富有樂趣,抱臂而看:“我聽說北方有幾座城已被米涅斯蒙攻占,内裡但無生者,隻有這麼一條條蛇。小心,說不定,你們這地方,也已經悄然被他滲透……”
“不排除這樣的可能性。白龍王的攻擊總是防不勝防。”對話者翩然一笑,落下那隻懸空的皮靴。
“我今早也碰到了一隻。”她道:“你确定這不是玩笑?”
他微笑。
“好緣分。”他又說,仍以那冰冷的語氣,悠悠而歎。二人走遠,一條長影又從暗處鑽出,以那确切如蛇的情态,看這一女一男在山中宅邸遠去。燈火點燃半山粗砺的建築似蛇環繞,下邊,花園荒蕪,卻不失人情。他恍惚看着,擺動長尾,眼眶濕潤。
他貼于地面,小心地穿行在黑暗中,漫無目的,顯無理智地在宅邸中遊蕩。他不是因這在時海中必然對一個生命來說過于震蕩而龐大的穿梭而恍惚,迷失了——不,他很清楚他的身體,在某個時間點,仍在至關重要而緻命的昏厥中,至于他的頭腦在被‘回憶宮’超乎尋常的龐然截取前能聽見塔提亞的呼喚——他應該醒來,因為龍戰的去向正等着他;他也知道,通過一些基本的,全然未喪失的對比判斷,他在兩個時間節點中穿梭——兩個相隔一千年的時間,所以名字的所指發生那些恍然而啼笑皆非的變化——他知道他剛剛看見了兩個米涅斯蒙,正在千年變化之中,面上有時間給他莫大的沖擊。
米涅斯蒙看見了什麼?正在那黑雲向他砸來,将他撕成碎片時,為何他面上全無恐懼——而是一絲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