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倫索恩!”她嘶吼道,眼前一片漆黑:“醒來,你不召龍,我們都要死在這!”
他發出微弱的呻吟。她心中喜悅,直覺卻驟起寒涼。一左一右,她這技巧使這些欲取她性命的人都驚愕不已,同時痛恨萬分——看看她們曾經飲下的龍血給了她們如何使這些半路出家的士兵望塵莫及的技藝!因此她們不可恨嗎?這些士兵死在如此恚恨當中,其痛楚化作嘶吼,同血一道噴濺在她面上——她竟在防守同時生生改變這刀的軌迹,反手将左右兩邊的四人同時擊殺。血雨澆淋在她頭上,這一舞,一劍,一道絕技的完成幾耗盡了她所有力氣,渾身的刀傷使她昏昏欲墜,而此時,若有第五個人——
她雙眼大睜,欲回頭,但遲了。她知道遲了。她面上遍布陰影,幾可感死,此物吻上的臉頰,已降在她身上,隻在最後一刻,被一雙手臂驅開了。
鐵劍從她身後貫來,如風般霹靂而震動地穿她身後襲擊者的身體。那粗粝的長發同那影,那氣息和因焦急而産生的喘息一并撲在她身側。她的紅發已散,似從夢水中鑽出,怔怔地看着身側這人,頓感心安。弛放一至,塔提亞脫力向下,隻看手臂猛向她一揮,而人聲焦灼,追她而來。
“塔提亞!”來人道:“你還好?沒事了,你快去後面療傷,這裡我們頂住……”
這張堅硬,溫和,粗粝而柔順的面容,在這隐約泛着藍光的夜空之下對她浮現。血流逝之中,她恍惚了,紅發黏在面上,竟露出那水般的笑容,對她擡起手。
“我沒事。”她搖頭。兩人手指相握,她看見她面上那複雜難言的神色,映着她身上的血。手臂,似在她托舉她,如要将她納入一個環形的包裹中,她能感到一種心的跳動,一種軟弱而退縮的柔情,終于不适合她們之間,也不适合這戰場上。
手臂放松了。環繞變為了支撐。她撐着她,讓她站起來,兩人後背相靠,互相防守。
“你還能繼續?”聲音從她背後傳來。她笑了,額上,鮮血滑落。
“當然。”她回答:“楛珠。”
那是塔提亞!
他知道那是。他不可能認錯——但怎會?蛇在草叢中穿行,滑動向前,企圖追上疾馳而去的馬隊。世界變得如此奇異,如此模糊而又如此敏銳。一目之下,他似隻看到的是一團模糊的紅火,似隻被一團火焰握住,但那面目的輪廓,仍透過這層層雲霧清晰傳來,他錯愕不已,欲張口呼喚,隻有蛇信的吐息和顫抖——他想呼喚她——
塔提亞!
他想呼喚真相——從這淹沒他的虛幻——無比真實的水中他,探尋,得以呼吸。石從他身下劃過,地底傳來戰馬的蹄鳴,千千萬足音彙聚一處,千千萬命運聚集一處。他的皮膚感到熱量,他的頭身觸及清風。他鑽出草叢,在山岩邊緣處穿行,石的滑落念着他的心意,墜落飄零:
這是哪兒?
這是什麼時間?
巨蛇纏繞的影從那石門上俯視他。他擡起這柔軟的身,向上看,陽光刺目,萬裡無雲,恍惚,似聽見一聲音,悠悠,柔軟地傳入他耳中:
命運……
他皺眉。這是誰的聲音?
他應不知道,卻又感,他應明晰。寒冷送來那注定的真意。他應知道這是哪兒。他應知道這是什麼時間。
那聲音幽幽同他道,回蕩在這千年遺夢中:愛與戰争 ,這就是自然給我們的殘酷命運。
他穿過這扇夢,冰冷而恍惚。山上傳那隆隆嗡鳴,山下有嘈雜人聲。何處?何人?何時?
夏天。戰争……
雲門。
(不下雲門,就能拒絕這一切麼?)
他向上遊走而去,如沿河溯回而去,去他在世上所知,唯一一個被遺忘的夏天。他隻管前行,不知阻擾也不知疲倦,終見叢林敞開;蛇纏于石上,見下展開紅旗如海。朦胧熱氣中,他又見那紅發女子,頭戴鋼盔,輕盈向前。淚在虛空中氤氲,陽光燦爛而無雨滴。
他看見了她。
他看見了他自己。
昆廷不可能在這。她判斷——昆廷是個傻得不得了的人,但他畢竟是蓋特伊雷什文公的繼承人——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就要回去,繼承他哥哥放棄的位置了。
她聽說他的哥哥,就在這山中。
拿着那頭顱,她小跑上前,面目自如,眼中卻遙遠,隐約地映出那張面容。
昆廷長得一點也不像北方人——他粗野的面孔,濃厚的棕發都使他如其中異類。她們相處了四五年,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是女人。他是她在學院裡遇見的,唯一一個沒有嘲笑過她身材纖細的人,唯一一個願意和她共事交談的人,唯一一個,在那個地方,會用‘朋友’互相稱呼的人……
她向前跑,面帶微笑。昆廷現在在哪兒呢?
這都不重要了。不重要了,她心想。
因為一切都要結束。
她的眼前出現那張年輕,脆弱的面孔,站在那個黑發男人身邊。啊,那就是他的兒子——她父親敵人的兒子,她的任務目标。兩人目光相觸,她心中微動。
他的神情和昆廷一樣,都是這樣純真瑟縮。昆廷很懦弱,她看得出,這個男人,也是一樣。
難道她天生就容易遇到這種男人麼?
她笑了。兩人擦肩而過。
他想哭泣——想嘶吼,那莫大的情感和沖擊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蜷縮在石柱上,看這山間景象,看那張張遙遠而熟悉的面孔——他看見她,他看見塔提亞,看見他自己。他看見維格,站在他身邊。
黑發揚起,長身凜凜,遙遙,一個白色身影,靜默而憂愁地,看着衆人。前方,那紅發男人笑着。
他看見她們——他的父親,他的母親……
何時,何者,何地?
啊!
他發出痛苦萬分的哭喊。他無法醒來。他知道這是哪兒,這是什麼時候。這是他自己。
這是一千年前,第二次‘環月’之年。回憶宮始終向他隐藏的秘密,如今近在眼前……隊伍顫動,時間行進,他似被裹挾在這碎片之中,于無數粉碎的黃昏斑斓碎片中穿行。他看見時間,他看見這,他看見那……他看見……
他隻能看;他做不了任何事。
他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