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他的種種行為,她似無甚感想,隻是對他的話語顯出幾分思考。
“隻有一個是孽種?不可能我們兩個都是孽種嗎?”她思索,略擡起手:“罪人的孩子才是孽種——那麼……”
她分析,以眼,空洞而深藍地望着他們,對着這嘶吼的叫罵和侮辱:“有沒有可能,有兩個罪人?”
“不,不可能。”那瘦高男孩不再翻譯,他似乎看不過眼,也可能,他很自滿于自己的邏輯分析能力,感自己必對此進行糾正:“隻有一方是罪人。犯罪的一方,是罪人,被加害的一方,是受害者。”
他看着她的眼,怯弱,而不無自信道:“我們是受害者,而你們是加害方。所以你的母親,你的長輩,是罪人。雖然,‘孽種’這個說法,還是……”
“——我的長輩告訴我,你們是罪人。”她打斷他的評論,追上先前的邏輯;她語言之清晰令他驚奇,因為這如何是個弱智的模樣?
“不。”他也擡高聲音:“大牧首編造曆史,壓迫男性。她剝奪男性的受教育權,剝奪他們的财産,肆意用軍隊屠殺,鎮壓他們。她的信仰者才是罪人!”
她聽着,然後很快接上,似乎不想在縫隙中浪費任何一秒;像閃電追着雲,要連成雷光:“我的長輩告訴我在此之前,男性對女性犯了罪。他們強迫女性服侍他們,淩辱她們并且用武力鎮壓她們,剝奪她們的受教育權,财産甚至是生命權。如果你用你的邏輯說明,我的長輩是罪人,那麼同樣,你的長輩也是罪人。”
她的語速驟然增快,讓這男孩後退一步,不可置信。他感到他應該先厘清一謎團:為何這個畸形兒說話如此快速而清晰,而,似乎從先前開始,她的步伐和站姿就沒有任何問題;她甚至可以說是挺拔的,帶着一股堅韌。但他也被激怒了,因此激動道:
“你說的是虛假的曆史!根本沒這回事,隻是男女各有分工,而女人想不勞而獲罷了!我已經對你很客氣了,你卻咄咄逼人,女人都是這樣,得寸進尺,毫無道德!”
她皺眉,停頓了片刻。她在辨認當下的情況。
“你跟她扯什麼呢?”那為首的男孩說:“跟一個白癡!”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的長輩說了謊。”她蹙眉道,而後,神色再歸空洞:
“——如果她們沒有?如果她們說的是真的——以你的邏輯,”她不眨眼:“誰是罪人?兩者都是,還是兩者都不是?”
那男孩沉默了。夕陽在衆孩童身上蒙上一層血光,有片刻的平靜,而嘴唇翕動。
“——你們。”那男孩開口,面孔抽搐,此句能出,使他用上了意志和決心。辯論變為了生化——他需要這是真的——隻有一方是罪人——他無法承擔相反的後果:
“就算那是真的,女人也無法發展社會。過去一千年,社會發展速度很慢,女人沉迷無用的享樂,不事生産,不事探究,被自己無用的感情所控制,使真正可發展社會的人戴上枷鎖——你們是罪人,因為弱者登上高位,隻有失序的卑劣。你們帶來的後果是惡毒的——”
她擡起手,指着他的眉心,停住他。
“你的話語太混亂,我捉不住邏輯。”他的臉抽動,但他不敢動,而看着她的手指:
“你的意思是,女人是弱者,男人是強者,對嗎?”
“她在說什麼?”另一個男孩叫道。瘦高個幾乎崩潰了:
“她在問我是不是女人是弱者,男人是強者!”
為首那高個男孩勃然大怒。
“當然!”他甩開周圍的人,沖上前,擡起腿,狠狠地踹上她的腰——她沒有躲閃,因為她不知道,這個男孩是要攻擊她。在此之前她不知道。她翻滾到地上,感腰腹中傳來那日複一日熟悉的疼痛。她的臉碾在地上,聞到泥土的氣味,像那無數學習如何行走奔跑日子中的跌落。
她用手撐着身體,擡起眼,看着他們。
蒼天空洞。
醜男人在小路上跑着。忽如其來,他聽見林木中傳來掙紮和呼救聲,而幾無需任何思考和猶豫,他單槍匹馬地沖進林子,順着那他極熟悉,無法忘懷的聲音,奔過去。
“王女!”
他叫道。
“阿醜!”厄德裡俄斯正極力推搡一個‘鬣犬’軍官,見到他,驚喜地叫起來。但這有什麼用呢?她哀愁地搖了搖頭。
“别過來!”
她對他喊道,而這時,信号綻放上空。衆人擡頭,‘鬣犬’軍官不可置信。正是時,醜男人已奔上前,握住了她的手臂。她同樣扣住他的手,急切道:
“那孩子!”她說:“那孩子還在宮裡!”
“——是,女人就是弱者!你就是個女人!”現在,看着這孩子輕而易舉像個沒有反應力的蟲一樣滾倒在地,他便忽記起來了——這孩子也是個女人!一個女孩,甚至,最無力,最脆弱的。任人宰割而在任何時候都要被叮囑,小心,謹慎,都要遵守謙遜,低調的存在。一種讓人厭惡而心情愉快的弱者。他走上前,邊說着:
“你們偷了我們的龍心,是罪人!身為弱者,妄圖管控強者,讓秩序崩壞,更是罪人!”
他想再踢她一腳,但她已經迅速翻滾起身,向後退。他踢了個空,更是憤怒,大罵道:
“你敢躲!看你躲到哪裡去。走着瞧吧,等我父親,我的叔叔,把你媽媽的城牆攻破,你們母女倆都是淪為……”
“停。”
她擡起手。她的眼直白,沒有任何情緒;沒有任何悲傷,痛恨,委屈或者憤怒地看着他,似在瞬間令他的頭腦陷入同樣的空白。她分析道,用老師反複叮囑她的邏輯:
“你說的話和他說的話矛盾,但如果要取你們之間的相似之處,我認為,你們實際的意思是,我們之中,誰更弱,誰就是罪人,是嗎?”
他揮來一拳。她閃身躲過。她已經明白這男孩聽不懂她叔叔平日跟她說的這種話,換了一種語言,開口道:
“更弱的,就是罪人,對嗎?”
“——當然!”他大笑道,猛然加速,雙拳并出,一拳向上一拳向下,她沒有經驗,終中了一拳,又向後跌倒,再次翻落。隐約,她比先前更明白了些,順着這邏輯的網,她倒地瞬間,耐着疼痛,沒有任何遲疑,翻身而起,再向後退。
她的發辮已散,臉上出現淤青土痕。但她還是沒有表情。兩人對視,男孩面帶不滿。
“——那,如何定,誰更弱,誰更強?”
她問,神情探究。男孩不耐煩地大吼:
“就這樣!”他看出她已痛得站不穩了,飛撲過去将她踢倒在地。這次他沒給她起身的機會,壓住她的手臂,将她按在地上。
“誰赢了,誰就更強!”
他說。
他的手盡可能地用力,要給她疼痛。但她除了身體顫抖以外,什麼反應也沒有。
“——那我赢了,”她說,顫抖——但不是為了疼痛——他開始感到奇怪,因她的身體似在變硬,她的眼,在他的陰影中,開始生出光澤,那純粹而燃燒的天光,從瞳孔中點亮,她說:
“你的長輩,你的母親,就是罪人——你就是孽種,對嗎?”
他沒有回答。她已看過幾遍,同樣擡腿上踢,毆上他的腹部。這一腿力氣不大,但足夠驚愕,足夠驚恐,因刹那她瞳光迸發,令他尖叫——那在燒!兩人分開,分别起身,他看見她向他沖來,幾乎學着他的樣子,揮出一拳,在他臉上。他挨了一下,不通,卻仍驚愕,仍不解——仍憤怒。
“我要打死你!”他吼道,暴風雨般揮拳,往她面上,往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她後退,倒地,爬起,重複。日正沉沒,她擡頭看,在那最後一縷天光中,看見庭中樓上,一雙熟悉的眼,正看着她。那眼對她微笑,手伸出,對她揮舞。
奇瑞亞。
她再次倒地。人群經過庭院,發出驚叫,見她慘烈的狀況。她在原處,不動彈,那男孩幾乎沒了力氣,氣喘籲籲,沒有上前,看着她。她是什麼?一個對手,一個女孩——一個弱者,一個畸形兒?他的心中這麼說着,但他不這麼感覺。他沒有感受到淩辱的快樂,相反,隻有一種深邃,深刻的恐怖。他看自己的手,看上面的血迹,感天旋地轉。
“——我要殺了你。”
他渾身發寒,擡起頭,看那女孩,緩緩從地上撐起來,對他開口——用和他一樣的話,但更空洞,更平靜。
“你想得美,婊子養的!”他罵道,跑上前。但他沒了力氣,她躲開,繞着他。他看不見,但他的同伴看得見,他像是被一群獅子包圍的獵物,他們應上前幫助,但血流僵硬。
但他們不敢。
那藍色制止着他們。“——我要殺了你。”她說,平靜而機械地:“我要打死你。”她閃過一拳,沒有出手,隻消耗着他的精力:“我會赢。”她說,他尖叫起來,終于加速,耗盡最後的力氣,打在她單薄的身上,最後一次,最用力地,将她擊倒在地,自己也踉跄倒地,沒有一絲力氣,不住喘息。
她倒在地上,鼻梁凹陷,牙齒跌落,滿臉血痕。藍發散開,像落入水中。她的手臂抽搐,像在死去,但她的眼上望,看那些‘鬣犬’,微笑看她。
她們拍起手。
“——安伯萊麗雅。”奇瑞亞說,呼喚着她的名字。
“安伯萊麗雅!”另一個‘鬣犬’呼應,對她拍起手。
男孩擡頭,見黑夜從天而降,伴随着一綻開的巨大的藍光。焰火飛濺,似天火降落,一瞬奪人心智,而這時,地上那身影,極慢,但極沉,一步比一步堅硬,一次比一次強力地,起身。那聲音,說着:安伯萊麗雅,落進她的血管中。渾身燃燒,血脈迸發,她從地上起身,走向前方。
“等——!”有一個男孩發現,但已經晚了。
“我的母親不是罪人。”她說,身上血土零落。
她走向那跪倒在地的男孩,将他的雙手踢開,擊倒。
“我會赢。”她機械道,雙手下砸:“我會将你的父親,叔叔,母親,變成罪人。”
“安伯萊麗雅!”‘鬣犬’們鼓掌,歡笑震耳欲聾,這聲音擴張,轟鳴在整座宮殿中,伴随着衆疾馳而來的腳步聲和孩子的哭聲裡。但沒有這個受害者的聲音——因為第一下砸爛他的嘴唇。第二下砸碎了他的牙齒。
“而你,”她說,雙手用力,使他的鼻梁凹陷:“會變成一個孽種。”
這情景是奇異的,因為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經曆什麼;從外界看,這不過是兩個孩子在進行一場過于憤怒的打鬧。沒有武器,沒有成人的力氣,甚至沒有哭聲,隻有一聲聲成人對對此的驚歎,說:天哪,天哪,天哪。但——是的——天啊!隻有他知道,他是如何被從天而降的鐵槌一次次貫穿,他是如何被落天帶勢的長槍的釘死在地——他是如何知道比死還可怕的事!那藍色的發,像藍色的火,落入他的血肉中,在他最後微弱的視力中,她看見她的眼冷漠而空洞地點亮,并無特殊情感,而頂上,那些女人們,張開雙臂,感慨這絕世的芳醇。
他的血肉飛濺;她們微笑,說着這道理:
隻有染血的正義,才最甘甜——隻有由血肉築成的罪證,才最完美!因此,記住,記住罷——你有此榮幸,看見你們懲戒者,記住她的真名。
“安伯萊麗雅!”‘鬣犬’鼓掌。這男孩不再動了,安伯萊麗雅擡起頭,透過眼前的血幕,看見庭院前母親驚愕的面容。
‘鬣犬’在她頭頂觀見着。她那年十二歲;正是一個‘鬣犬’通過考核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