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會所在山丘之外的一公裡之内,遁地,禦風乃至喚獸等一系列古代術法就被嚴格禁止,确認代之的是一系列切割精良而統一刻畫的金屬告示牌,上以西土近年興起符号流派,力求精簡地指明事項禁可和建築方位。西土近兩百年來的大型機械工造的痕迹無處不在,而即便此山已遍布繁茂豐饒而錯落有緻的園林設計,一二簡單的氣息探知便可使人知其原本的水土被破壞之深,之廣。這山在如今這座人口密集而有十分之八以上的居民需龜縮在城市的一刻鐘方位之内時仍顯清幽秀麗,從外至内,沿丘而上數久,這無人而淡美的遼闊仍随步而移,綠野之中,修建有度的灌木以内,間或有林鹿出沒,再上,挖掘而出的碧藍人工湖上水鳥起落,羽似點綴碎光,誠是處精緻而開闊的人造風景。在此高度,我稍加回望,則可看見城遠處擁擠的灰暗。濃污的黑煙從河盡頭飄看,從遠至近,從河遠端到上遊,人口密度宛鱗片漸疏的大魚,至此水源頭,終複那自然植被之奢侈;我雖不深入城市政治,亦可想象天遠處擁擠處的居民已多次抱怨過此山連同其所代表的政區所占面積太廣,隻是這種或憤怒或懇求的請願,從未被周邊地産所有者回應。我繼續向上走,約行了百餘米,已可看見關隘,門口,有兩個持西土槍械的士兵忽而站直身,見我行來。
“‘聽神者’到了。”一士兵向對講設備道。我走至他們的值守崗位,張開手臂使他們用探測儀檢測我身上的法器,而後再佩上兩隻容自封魂棺之石的手環;近百年來,西土人對東鄉仙法的使用和傳承越發警惕且不加掩飾,而我并不從中被稍加寬容。此事已畢,我朝二士兵略微笑行禮,便續而入内,走入一方阿利蘭風格的花園。庭内有噴泉,稍行,則見雕塑,散落在庭院各處,皆刻畫過往曆史名人。衆人像多是西土人樣貌,隻偶有些東鄉名人,無不是過去在災厄年做出過極大貢獻的,且不持那旗幟鮮明的反西立場——此種情況,亦同當下的□□面相應。在這水源議會山周邊依星狀輻射坐落的便是當今廣陸最富影響力的政治家,商人,研究者和藝術家群體。若情形不同,此間衆人大約會各自擇地而居,各分區域,然見混沌連年增長而宜居地收縮,這埋神骨衆棺的山區,便成廣陸精英不二選的居住地,而自生那虹吸群聚之力,使外人愈發願于此居而住人不願外出。大體觀之,言近年各處流動變通越發凝滞幾是準确的,除卻那類新生尤其冒進的年輕一代會往中府以下的拓荒地冒為混沌所吞的風險居住,城内衆根盤雜,代際交替往來,已是鮮有變變動。如今中府,取發自西土的多黨議會制,執政黨雖往來,其間人口民族比例卻持住規律,似此花園間,向來是六至七成乃西土人,三至四成乃東鄉人。近百年,雖因混沌稍侵蝕南疆,引那地居民也向北作遷徙,但于時,尚是在緩進大議會的進程中,尚未紮根立業。政治既上,對商界,學界,文藝界,各有影響,暫按下不表,見此景,唯使人感慨,三千年來,自刹山和厭能殁後,吾東鄉和西土間的明争暗鬥,盡管于這末尾狹地,仍遠未結束。
我手戴那束靈環,緩步入内,過一白色小門,漸至主樓,樹牆之後,便可見放置的成排石棺,内無一物,隻矗立于此,千年已過,仍散同那時一般無二的神秘閃光,似石有靈,自着那月光般的清輝。我正思及我二地的諸多争端,二地民衆為時所迫龜縮于此共居多年而尚無交互融合而隻有面上友善,内裡洶湧的緊張,看這石棺,若帶人力不及的紀念和注定性,冷然空靈相視,不由苦笑。正是時,一座雕塑,比之其餘頗高,從庭院遠端沐浴陽光那處現我眼前。我放慢腳步,緩而擡頭,如每見其般,心懷無比複雜和誠摯。
這雕塑,同議會花園的其餘塑像不同,乃是唯一一尊以東鄉筆法,東鄉風格雕刻的,非刻青銅,而用之東鄉的山石。其所雕刻者身穿古時盔甲,手不持劍,而撫一棺,目下于我,已在此矗立有千年,經風吹日曬而不壞,是因其下鎮有一拓承山玉石,施有此間僅允靈法,作陣而護。那雕塑似與我對視,此番從北海歸來種種,又見那天上星,我看見這張面容,不由濕了眼眶。
“……泉弟。”我輕聲歎道,手撫雕下刻文,上書,非是倚泉的道名,而是他的族名,蔺耘。說來恐譏諷,越至近世厭能存靈不多,西土方已遇靈能之危機,他們對東鄉殘存的仙法道術便越忌憚,我衆人都不懷疑,倘非刹山的元神存我之内而所餘尚多,東西之間早已再發大戰,唯願将另一個民族血脈除之後快。幸而非如此——幸而,尚有各方人士,無論民族出生,不願再于衆生艱難之時,再掀兵戈,四處奔走反戰,其每論起我二民族之間情誼,不得不提,便是泉弟之名。近世,議會推行以西土機械物理為基礎的全民教育,已不顧慮居民親近仙法,故我之名,對常人而言,遠比泉弟陌生,若言我,倒似是,‘蔺耘之兄’了。
“泉弟心系世人,甘願入棺封魂滋養天下,隻是廣陸如今,還是頹圮無明,人心惶惶,為兄慚愧。”我對這雕塑道,已聽小樓上傳來足音,宛對他道别,看向青天:
“……如今,‘革天’再亮,還不知前路如何,此陸之運,到底通向何方……”
露台上,衆身穿正裝的議員果已出現,下視望我,神情複雜。我擡頭微笑,示手上之環,誠表友好。
“聽神者。”來人以西土語言向我開口:
“——唯乍回來了。”
如此一言而已;而似如此一言,便已足夠。
我記得祂的第一次降臨;很久以來,我都認為當夜衆仙家都由喀朗神那以莫大靈力所開辟的天眼道看見了那場翻覆天地的神戰,隻在最後明了,那看見了的,隻有我。我看見刹山和厭能猙獰若魔的法相蒙上喀朗的金光如陰兵不斷,險惡而狂烈地從天降地席卷南疆。整片未曾有那偉大文明秩序的疆域一夜浸沒在走獸的哀嚎中,而唯乍,那新發自此的神,揮其藍旗,以一身之力鏖戰這兩大神,二小神,連夜不止。神身上天入地動如運雷,劈天而下若破世重刺而橫揮側掃則如翻江倒海。水;我感到空氣似變為水一般流動,如我的魂已不分虛實亦化為水——我那時不曾想到,如今也隻朦胧——但似,注定,從那幽暗的月夜開始,水和陸,已在此交彙——我跪在霍夔的殿内看這氣勢不凡的新神終在連戰後似精力不濟受擊跪地,擡頭望天。我看見祂的藍眼,以為祂是在看這空中的天眼,将祂那尚不曾公之于世的冷目,就此投向世界萬物朗朗而寒——但并非如此。
祂隻是在看着我。我從不曾知道為何祂選擇了我,為何祂向我傾吐了祂的聲音——我也終究不知,祂最終,究竟想向我訴說何事。
刹山和厭能并下五道靈光,向那草野上跪倒而渾身浴血的身影射去,而這時,先前始終懸浮在中天的黯淡的金影終擡手一動,便見唯乍周身忽騰起金石,轉瞬間便從柔軟土質變為堅金鋼色使那五光飛散。夜空頓生恢弘,亮若金石,明照之中,喀朗大神懸浮中天的束尾金發缭繞展開,此前,他隻以神力輔助其餘四神,不曾出手,今時終展法相。那二大神見靈光為護法所開而漫天金光,擡眼處則見那庇天金蛇綻于略現明光的天上,其下,喀朗的神身周遭白袍飛舞,影綽紛纭中,祂的面容,如以往模糊,隻是見那不忍糾葛,更為明顯,若從琉璃色的金眸中滴落,如雨如光。
“大哥!”刹山詫異:“事到如今,您莫非是心軟了麼?”
唯乍在草海中,見此金蛇騰空,法相煊赫,反倒撐旗起身,上望天空。厭能的金箭同刹山的靈木仍在不斷落下于祂身上濺起血泊如滴,祂卻不躲不閃,隻望天處,于喀朗相對。人可感——即使身不在此,也可從那一目之壓中知何事變動。
“請您莫要猶豫——您已看見,大哥,唯乍如何兇狠,”刹山仍道:“今日不除,恐成禍患!”
然頃刻祂便垂眸,因感一靈威從地上而來,脅迫之深更勝此前,猛然低頭同厭能猛攻而去,因此感不差——唯乍一夜不曾喚出法相,隻若在喀朗現形一刻,祂亦要以天相應戰而全不放其餘四神于眼中,草海四倒,祂展旗幟而擡身,氣通蒼天,藍發飛揚。
我隻在原處怔怔看着,不可預料這神戰的結果和後來;唯乍的降臨,曆史往往不認為其在此日;那被認為在後來,更後來,那無相天馬從天而落而踏破南疆的一刻,‘革天’之光全世可見的刹那,祂方降臨。
但我知就是此日。
祂已注定要來。
“……手下留情。”
喀朗歎道。祂展臂而神蛇擺尾,頓阻四方四神,空傳刹山和厭能的痛呼阻止,唯乍在地,已踏地發力,而刹那地變天動,因喀朗落指而下,漫天金光俱化山石向祂砸下,力動廣地,那日萬裡之外都有地震隆隆,隻祂惜民之本,唯此一擊,不曾翻覆。
而一擊定勝負。
“……留祂一命罷。”
這大神之聲從天而降,而祂随之降落。我于萬裡之外,怔愣看着,卻似坐草野中,見祂從天而落,白袍拂過我面,如哀歎,卷朝陽,輕步向前。
唯乍。祂呼喚道,向那巨石之中,罕有,我從喀朗的聲音中,聽出一二似人的情義,恍真如人對其幼弟。我恍然想起倚泉,想起族人,卻感渾身筋脈俱斷般,癱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