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安鉑殿下。”奇瑞亞說,用手将她按在草地上,壓着安鉑輕輕欺負的小胸脯。那心髒平凡,脆弱而猛烈地跳動着。奇瑞亞面帶微笑,十分憐惜。
“失敗。”安鉑重複,奇瑞亞點頭,她将安鉑拉起來,草和土從安鉑身上掉落。她的額頭撞到了石頭,出現了一個鮮紅的口子。
“怕不怕?”奇瑞亞問。安鉑看着她,沒有說話。她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奇瑞亞笑笑,蹲下來,摸着她的心口,問:“這兒跳得快不快,殿下?”安鉑點頭。奇瑞亞又問:“熱不熱?”安鉑點頭。她握住安鉑不停打顫,同樣有傷痕的腿,道:
“這就是害怕。”她教安鉑。安鉑思索片刻,點了頭。
“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害怕,安鉑殿下?”奇瑞亞又問,安鉑思索,搖頭。
她沒有立即回答她。她的面上失去了笑容,而眼深邃,像在往前,往很久以前看,看着安鉑;她又像在往之後,很久之後,某種注定而朦胧的安排中看,看安鉑。這孩子臉上有什麼呢?她長得像誰?
她看這孩子空洞而狼狽地望着她,卷發泛着藍黑色的波浪。她擡起手,幫孩子理了理衣領,然後握着她的雙肩,對她開口:
“因為我們在動物的生活中學會跑步,殿下。”她解釋:“如果您過的是人的生活,您是否會跑步,沒有那麼重要,但如果,您過的是動物的生活,您不僅要會跑步,還要跑得快,跑得好,因為動物比拼速度。牙齒隻是動物的餐具,奔跑,才是動物真正的牙。”
她對她說:“誰跑得快,誰就能用餐,誰就能活下來。我們雖然是人,但要過一種動物和人交錯的生活,所以,您必須學會如何跑步。”
她耐心地解釋着。“您明白了嗎?”她問安鉑。
陽光從她們頭頂消失,在陰影中,安鉑的眼墜為一種海般深邃的藍色,幾可使人出神,像那反射這心中最深的念想。孩子低下頭,額上的血滴落。她的身體仍在顫抖;肉身的本能束縛她,死亡的恐懼脅迫她。
但她的頭腦遊離着。千真萬确——她微弱地思索道,仿佛在漂浮——她是被身體束縛着,即便她擡頭,也不能向上,但她的思緒在漫無邊際地遊蕩,或是這般原因,她逐漸體味到了幾分思索的樂趣,不為了答案,不為了解題,隻為了那靈魂出竅的片刻自由。她想到那詞語:死亡。她想到那些有聲音,令她茅塞頓開的花。她想到鳥兒張開的嘴和狗兒的聲音。她看見它們的融化。她思考着,但沒有結果,沒有答案,隻有徘徊,讓衆衆物象交錯,融彙成死亡的萬象——使這句話:我們過一種動物的生活,更深刻,更明晰而不乏絢麗的色彩。我們生活在死和生的交替中,而她企圖教會她,如何在其中跳躍。
她擡起頭。
“安鉑殿下?”奇瑞亞呼喚她,對着她空洞的藍眼。
“——那我也可以變成動物嗎,奇瑞亞女士?”安鉑問。她握着那破洞的襯衣,詢問此事,仿佛這是她在先前語言的網中尋到唯一有興趣的方向。奇瑞亞笑了。夏風吹過,她壓住自己的披肩發,望這孩子。
“你想變成什麼動物,殿下?”她問。孩子沉默,擡頭看天。
“鳥。”安鉑回答。她難得流露出一二感情向往,看着空中鳥羽的形狀,唯被奇瑞亞的笑聲所掩埋。
一雙手落在她頭上,奇瑞亞的觸碰令她無法看到任何聲音,隻有那奔騰的熱量和她虛脫,發痛的身體對抗着,在生命的長夏時,不斷磨練着她的耐力。
“你不隻能變成鳥,我的殿下,”她聽她低聲笑道:“——您注定會生出翅膀,翺翔天國,安伯萊麗雅殿下。”
她松開手,安鉑順光擡頭,見奇瑞亞深沉而幽暗的微笑,帶着命定的飄渺,歲月的苦澀和些許,或許應成為人之輕微的感慨。
“我們的血聖女,”她說:“您有朝一日,一定會化身為龍。”
第一次追蹤訓練,安鉑從沒成功過,有一次接近成功,卻直直撞到了樹上,将額頭弄出個醒目的腫包。她回到房間,像前些日般脫下身上的外衣,遞給仙女們,卻見她們盯她的臉,末了,長久歎氣。安鉑,不知恐懼對人體遽烈的精力消耗,卻也身體力行地感到身内不同尋常的疲倦。她仍試圖在桌前複習先前的詞句,卻發現自己搖搖欲墜,無法支撐頭部,躺卧桌上,不久墜入沉睡,隻昏昏沉沉中感仙女在她背後穿行歎息:
“又要對付她母親咯!”
仙女們将她抱起來,翩然似舞,将她放至床上。她們的手似輕輕碰她的傷口,聲音感慨:
“不清醒的女人是難對付的……”
安鉑陷入沉睡;夢中,她仍感她在草坪上,被奇瑞亞撲倒在地,像隻沒有翅膀的鳥。
“想出去嗎,安鉑殿下?”
奇瑞亞問。她說:聽媽媽的。
她笑了,殘酷而輕蔑地。
“——不管您說什麼,奇瑞亞女士,不管您有什麼理由,為了城市的未來還是為了任何事,未雨綢缪——”她醒來時,聽見這陣尖銳而顫抖的聲音,意欲平靜,卻越發激動,淚水醞釀:“您不能這麼對這孩子——”
她睜開眼,但沒從床上起身,隻遠遠,看着窗外,被月色拉長的人影,随夜樹的動作而顫抖,交錯,推搡着。樹林中的木葉流淌出血液,彼此動搖。她可以認出影的主人,修長而鮮明地将她們的特征映在如水的地面上。
那影的主人回過頭,聲音顫抖:
“——對這孩子……”
淚水滾落。她似欲将此事說得更加客觀,公正些,像:她們不能這樣對任何一個孩子,但那場面,當她進入房間,看見孩子滿面傷痕,疲倦而倉惶地蜷縮在床上,她頭腦中似有琴弦繃斷,心音流淌:
“——不能這麼對我的孩子——!”
這修長而柔軟的柳條伸出手,碰到另一株高大而挺拔的樹,空中響起‘啪’的響聲,有人叫:“奇瑞亞女士!”
‘叔叔’,她想。
“——這孩子是您所生,”女人平靜,穩定道:“但她不屬于您,厄德裡俄斯殿下。”
“奇瑞亞女士,您在說什麼?”‘叔叔’壓低聲音,仍然,聲音在夜間德庭園中回響:“您怎麼能這麼對一個母親說話?”
柳林顫抖,細長的樹葉墜落,安鉑想起身,但她做不到。她看見漫天的柳葉,染着月光的顔色,随身顫墜落。
“您不能這麼對我的孩子……您不能這麼對我的孩子……”她喃喃道,終于,恐做了——她有生以來都最劇烈,最不加克制的舉動,用力扯開了自己的手臂,尖銳道:“我不能讓您為了那個沒有依據的預言殘害我的孩子,奇瑞亞大校,你會受軍部的懲罰……這孩子,她會到孛林去,跟她叔叔一起生活……她不會受你們這殘酷野心的擺布……!”
樹挺拔而驕傲地站着,不動不聲。
“厄文,你累了。”‘叔叔’低聲說:“别激動,先睡一覺……”
“您更通情達理些,克倫索恩殿下。”奇瑞亞暗示道:“您知道我不得不這麼做。”
‘叔叔’沉默許久。
“我們做力所能及内不違反道理的。”他最終模棱兩可地說道:“走吧,厄文……”
“哥哥,不能再讓這個預言傳播了——她們在折磨安鉑,這有什麼用?那個預言,若它有半分可能是真的,怎麼可能在我的安鉑身上奏效?”
她悲涼,痛苦地哭泣道;安鉑,不知為何,身體顫抖:
“她連拒絕都不會啊,哥哥。她們就是這麼折磨一個脆弱孩子的,連在她自己的家中,都沒有半分安甯。帶她去孛林吧,哥哥……”
“噢,厄文,厄文。”‘叔叔’道,聲音顫抖,兩個人影擁抱,彼此孤寂地依偎。
“克倫索恩殿下。”奇瑞亞低聲道,她沒有受任何影響,像把她面前哭泣的女人當作一個不值一提的插曲。
“不是現在,奇瑞亞女士。”‘叔叔’痛苦道。
“那預言……”
聲音低低說。媽媽發出尖叫:“我不想再聽見關于這預言——這‘天命之王’的任何聲音,奇瑞亞女士!”
花園寂靜了片刻;樹影凝固着,安鉑捂住耳,那雷聲,卻仍穿過牆體,順風而來:
“這由不得您,厄德裡俄斯殿下!”
媽媽哭着。樹林搖晃。
“選擇預言,或選擇你的滅亡——你沒有第三個選項!”
聲音說。樹變成動物,在森林中大步離去。安鉑蜷縮身體,門廊處,媽媽靠着‘叔叔’,低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