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後——沒有久到天上的太陽變換溫度或者士兵們口中的‘外出’發生,甚至,她那不常出現的‘叔叔’還留在達彌斯提弗時,她們決定她已做好了準備,可以開始下一項訓練。
“想不想外出,安鉑殿下?”
她的那身藍色的上衣終于摔壞了,仙女們令她脫下上衣,赤裸站在室内,而她們開始縫補上面的孔洞。三個仙女,隻有一個會針織活動,同時不甚熟練,自第一針開始就顯露出會将她那衣服變得顔色錯落而頗顯歪斜,可惜在場人無一有能力評價。安鉑,當然不知針線的規律,隻裸着瘦見肋骨而上窄下寬的上身,自行走至衣櫃,企圖從内拿衣服。她的語法課有長足進步的同時,細心一點的觀察者可能會發現她在所有生活事物中都多了幾分主動性,所以,也許是的,語言對人類生活有着不明顯卻也不可或缺的指導作用,當此脈通暢,她多少減少了些沉默和麻木;對她自己來說,盡管她有意識到随着她話語的熟練增加,生活中會增加磕碰的機會少了些,但整體來說,她主動行事的理由是淳樸的:當她發現她的腿腳開始勝任種種活動後,她希望能自己做平日媽媽需要幫她做的事,譬如,拿衣服。
遺憾這衣櫃的木門顯出比想象中更難推拉的沉重。她将兩隻手扣在上面,用力,門開了,她不及穩足,摔倒在地。
衣服倒落,像雪崩,砸在安鉑頭上。她擡起頭,在紛飛的衣物中,看見那最後一件,沉重,深黑,像隻巨大的鳥,攜着夜,向她落來。
她的眼微微睜大。
黑色。
“……額……啊,俺……我也不知道這姑娘為什麼到了花園裡,夫人……噢,不。”這聲音嘟哝道,從花叢中,安鉑看不見說話人的臉,隻能看見他粗重的下颔和草帽如同太陽的邊緣,見他局促不安,壓着草帽的動作。
“……殿下。”他低聲道:“對不住,我總是忘記這些稱呼。”
噢。沒事,沒事。
媽媽的手離開了她,同樣,在身前絞在一起。也許媽媽自己都沒發現,安鉑卻能看見,她的手指上冒着汗珠,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像被這酷熱融化了,但卻,安鉑感到,并不痛苦。
(不像那隻被她埋在花園中的鳥兒一樣。她隔了幾天,偷偷去找它時,它融化了了。
痛苦地。)
媽媽的臉帶着微笑;就安鉑來看,她現在很少這麼笑。她很少這樣顫抖嘴唇,眼帶亮光。媽媽和這個人對話,但她們其實沒有交流很多,因為彼此都嘴唇打顫;她們面對着,但眼睛都不看彼此,因為這熱氣似乎太強烈了,她們必須錯開視線。
“所以,事情就是,您女兒跑到了邊緣的花田裡,”他咳嗽了一下,記起他不願回憶的往事,因為,據說——他就是在那兒襲擊過她:“然後一隊上山采蘑菇和藥草的孩子見着了她,在山丘上,對她大呼小叫,還對她扔死青蛙,很惡劣。您……”
他為難地朝下望,安鉑擡頭,就能看見他那張醜臉了。他确實不好看。
但也沒有很醜。
(不像那些融化的鳥兒。)
您還是看着這孩子些?他嘟哝道。媽媽連連朝着他道謝。他連連拒絕媽媽,說,不用,不用。
“您真的幫了這孩子很多回了,謝謝您。”媽媽重新牽起安鉑的手。風吹起她的頭發,同金花的花瓣一起,安鉑擡頭,見那男人,許久沒合上嘴唇。緩慢,而後迅速地,安鉑見他擡手,捂住了嘴,别過臉。
“應該的,殿下。”這男人道。媽媽微笑,汗水沾在唇邊,安鉑見着,感她像一個更溫和的太陽般,發着光。
“——我想請教您的名字。”媽媽柔聲說:“我不想一直叫您,那個别人給您取的,侮辱性的稱呼……”
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男人顫抖起來。他的手握着拳,奇怪,周圍,分明沒有任何聲音,瞬間,安鉑的眼睜大,好像看見他的嘴唇間長出了那黑色的花,噴湧那細密,黑暗的風。
“您怎麼了?”媽媽憂心道。她上前一步,對着他:“……您中暑了麼?”
他後退一步,閉上唇,額上青筋暴出。
“俺沒有名字。”他對媽媽說:“我就叫阿醜,殿下。”
衣物将安鉑埋起來,由于時處夏季,這些輕薄的棉麻和絲綢至多隻像些松軟的雪(她自己無法做這種聯想,因她尚沒見過雪),而隻有這最後一件衣服,如此沉重,如此緻密,超乎想象,徹底将她埋了下去。她感到她宛蓋着一件比她長三倍,重三倍的小溪,隻是它完全是黑色的,跟往常森林的黑色不同。衆仙女見此意外發生,紛紛來将她救援。兩個仙女搬開那溪水,一個将她從底下取出。仙女确有神力,她漂浮起來,看那溪水被兩個仙女捧在手中,其上,絲線泛光,一隻她在這森林中從未見過的動物,對着她。
安鉑,恢複了她在面對未知事物時一貫的沉靜,不眨眼,問仙女們:
“這是什麼動物?”
衆仙女互相望着。
沉默,仿此乃秘密。安鉑落下目光,看那溪流般的長衣。漆黑無暇,唯上穿梭的金線,隐約卻深沉地,讓那動物的輪廓出現,仿從雲霧中浮現般。
她的心跳動,在這時間裡,微妙地,稍快了些。
“今天你仍在這跑步,安鉑殿下,但有些變化。”奇瑞亞又将她帶至那草坪中,使她站在烈日下。她帶着她,緩慢而笨拙地做了熱身,奇瑞亞做得流暢自然,安鉑的動作,仿使這一連串簡單組合便問絢爛艱難的雜技,而她殘破的木身體,已被這要求熟練的表演團隊所淘汰。
奇瑞亞使她半蹲,她往往無法維持五秒便踉跄傾斜,或前,或後,或左或右。奇瑞亞将她從草叢中提起多次,重新使她站立,盡管最初她進步甚微,隻有汗水不斷從鼻梁上滑落。安鉑,她不擅出汗;她平日的體溫通常是比常人要低上一些的,隻要面上有了層汗,不過多久,她就會像個裝滿水的不倒翁一樣,在地上搖晃了。
“不要倒下,不要放棄,安鉑殿下。”奇瑞亞的聲音在她頂上響起。她的動作像大貓,柔順,耐心,細緻。她的手擊至任何安鉑将倒下的方向,而那陣賦予過安鉑能量和精力的暖流,這時又再次從奇瑞亞手腕傳來;她的聲音一遍遍說着:堅持,站穩,而安鉑,在她的聲音中,汗如雨下,真的站得越來越穩了。
(融化。)
奇瑞亞擡起頭,看太陽移動過後的痕迹,風在遠處的田野中吹開綠浪,陽光為其塗抹一層焦灼的橙光,天空中飛過三兩白鳥,她眯着眼,追随這些标志時序變化物象微妙的痕迹。萬事都在不斷變化中,生化新舊;她朝南方看去,望那遠處城市和群山的痕迹,目光深沉;她低頭看這個孩子,神色慈愛。
她伸出深埋她無從隐藏歲月痕迹的手,放在安鉑肩上,給予她壓力和支撐。
安鉑看着前方,汗水滑落她眼前。所有事物都融化,朦胧了。
“很好,安鉑殿下。”奇瑞亞說:“我們可以開始新訓練了。您仍然跑,區别是,當你快跑至那樹時,我會開始追您。”
她擡起手:“您不能被我追到了。”她放下手,輕輕一拍,是為信号。
安鉑跑出去,心狂跳,肺像燒,腿腳酸痛。之前奔跑時,她并沒有像現在這麼累,因此她再次摔倒在地,然後重重地用手掙紮,起身,沒有停頓,隻有艱難。奇瑞亞在後面看着她。
她離那樹越來越近了,天空又在等她。這時安鉑最喜歡的時刻。她感到風的吹拂;她聽見樹葉的聲音,背後,奇瑞亞拍了拍手。
奇怪,安鉑,往往心無旁骛,此時竟往後看了一眼。在她自己的身體感覺來,她已經跑得很快了;快得像要将這身體扯斷般,但在天的眼中,世界的地面上,她實際隻像在踉跄地跳步走而已,所以她回頭看的這個動作,其實沒有很艱難。
森林中出現了一隻豹子。
安鉑眨了眨眼。她看見奇瑞亞弓身,俯得很低。她聽見她的聲音。
“您不能被任何事物追上,安鉑殿下。”那嘴唇低低說道。
草皮飛動,留下塵土。獵豹起跑。
安鉑回過頭。
“這是——”
“這不是動物——”
“安鉑殿下!”
仙女們聲音交替地争論着,最終彼此相望,沉默片刻,最終異口同聲,對她道:
“——這是龍!”
她坐在衣物的山中,面前,那件黑袍上,龍看着她。安鉑看向龍,那龍的神情比她更鮮活,她們看上去真的在彼此注視。她眨了眨眼,然後她問,什麼是龍。
一種巨大,有羽翼的動物;形狀尖銳,速度極快,力量無邊。仙女們用山,海和天空的比喻來讓她有概念,但她無法對此産生什麼實際的印象,尤其是,她們的最後一句話:
龍最與衆不同的,不是它的力量,或速度,當然不是它的羽翼——而是它的心,安鉑殿下!
所有的龍都是由人變成的……
安鉑被掀倒在地,因那隻尖銳利爪的輕輕一碰。她迎面倒下,在地上滾動了一周,額頭磕在地上,嘴中嘗到夏草,那件先前被縫補好的襯衣再次被扯開。她的世界倒轉,血流在身内翻動,而,龍,就在她眼前。她倒立,摔得沒了正反上下之分,看見奇瑞亞在她眼前,向她撲來。龍——巨大,速度極快,像在飛得野獸,出現在她面前,她刹那明白,何為由人所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