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是否要從獸房那兒,為您挑選一隻新狗?”
一名侍從道。厄德裡俄斯刹那顫抖了一下,而先前,被這種川流不息的世事所阻隔的湍急中,記起了那隻可憐動物奄奄一息,躺在地上的畫面。它破開了口的腹部起伏,雖然被包紮上了,但許多器官受了損傷,在肚子裡已錯了位,難複原。它無法叫出聲,隻能以那渾濁,悲傷的眼睛,依稀看向來人……看向她……
那綠色的眼……她怎麼會将他忘了呢!
想到這隻付出了生命的狗,或許還有三四年前的一件事,又或者,是什麼更早,更深的刺,在她心中顫動,她原先已重新落入眼湖中的淚終于顫抖掉落。這漂浮的星雲,被她以勤懇和善心支撐的王冠,究竟暗淡無光。她掩面而泣,衆人停步,沉默看着,面色各異,同情有之,冷漠有之,質疑有之,厭煩有之。她搖頭,哽咽道:“諸位見笑了……先不急着,取一隻新的來……我要将他,”她哭滅了這個詞,卻掩蓋不了,她用錯了人稱:“好好地送走……”
厄德裡俄斯不願見到黑暗中那張面孔;她确實,自維斯塔利亞南歸後,就沒有同她長談過,事務繁忙,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她知道——自從見到那女子衰老容顔的瞬間,她心中,就生出了極壞的預感。她反複夢見他冰冷的身體,無論她怎樣呼喚,都得不到回應。
“走吧。”王女道:“我們耽誤不起,諸位大人——情況是緊急的。”
……而除了這緊急的狀況外,她的心中,還盤旋着,不能同外人說,不盡的寒涼……
安鉑睡在母親床上,盡管天氣很暖,這張床上又仍有柔軟的絮,她卻睡得很冷,不住發抖。天色從日間來到夜中,天已似海深藍,她仍在睡,蹙起眉。
安鉑夢見自己站了起來。她可以感到她眼中世界和爬在地上,靠着狗兒走的時候的不同,事物無不顯得小些,離她遙遠。她站在草中,見面前的草野,雖看上去小了,可包裹,可掌握了些(她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感覺去形容),仍充滿陌生,遼闊無際。她看見四面的天昏沉黑暗,隻天幕墜落處,有些藍色,紅色的光。由是那兒奇異,她便企圖去哪兒,無意識地,動了腿。
——她走得真快!
安鉑驚訝了。她低下頭,聽見草和石在她足下傾軋的破碎聲,看見事物飛速後退。她看見自己的腳十分大,很有力,像柱子一樣牢固地支撐自己的身體;她的腿又長又直,不像之前那樣彎曲而瘦弱。安鉑停下,走動,反複幾次,終于确定,這真的是她自己的腿,眼珠轉動。
Mama知道了,該多麼高興!她微弱,但确切地想到,飛快,堅決,像種冰冷的意志般掠過原野,向去。
她的衣袍像隻展開的藍色大鳥……
汪!
狗兒虛弱地叫。安鉑,聽見狗兒說話。
安鉑!危險!安鉑——危險!
安鉑昏沉地睜開眼。屋内昏暗,她看見一襲白色的袍子,飄蕩在她面前。她以為是Mama,伸出手,去捉那衣服,但空氣中彌漫着一股冰冷的寒香,跟Mama身上那溫暖的草木氣味不同,讓她猶豫了。她的眼珠轉動,看見房間内長滿了那黑色的古原之草,飄蕩那她尚不知名的灰黑粉末,令她睜不開眼,但在這粉末的籠罩中,她聽見狗兒的聲音越發清晰了,顯痛苦,艱難,尖銳而凄涼。她擡起頭,看見這件應該屬于Mama的衣服,穿在一個女人身上。女人的長發落在安鉑眼前,散着黑水的光,安鉑努力睜開眼睛,隔着這飛灰的黯霧,終于看見了女人的臉。
……一張老人的臉,布滿紋理……但她非常吃驚,甚至沒有叫——因為她覺得,這是Mama的臉……
女人伸出手,将她抱起來,安鉑渾身僵硬,這時,她聽見狗兒的哭聲:
她不是你的媽媽,安鉑!
但安鉑沒法叫了,因為女人不是隻身一人。安鉑的嘴被捂起來,身上被套上繩,像個葉片所裹的食物。狗兒跳起來咬這女人和她的幫手,發出悲傷的叫聲:安鉑!安鉑!但是它傷得太重了,它的聲音也很小,女人的幫手擡腿就将它踹在一旁。女人抱着安鉑,她瘦弱的手緊緊锢着她,而幫手低下身,跪在狗兒身邊。
——安鉑!
狗兒叫。安鉑的眼睜大了——這聲呼喚,掙脫了房間内飄散的灰霧花粉的覆蓋,變得這麼清晰,這麼響亮,像個完整,撕裂了現實的詞,使她始終被無知和陌生朦胧的頭腦,第一次體會到了名為語言和法則的威力。狗兒的聲音,不再像狗兒,而是像個男人。安鉑聽見了這個男人的聲音,這個男人的語言和音節,這個男人的悲傷和憤怒——安鉑聽見了一個人,有生以來第一次。
房間内的黑草開放。安鉑轉動眼珠。
狗兒不再動了,那聲音消散。這個抱着她的女人蓋住安鉑的眼睛,自始至終,她都沒有說什麼。她将安鉑交給那個幫手,他身上沾着狗兒血腥味。安鉑沒有閉上眼睛,安鉑沒有任何昏迷或者激動的感覺,這味道,這些聲音,讓她前所未有地清醒。幫手擡起手,在安鉑的頭上重重敲打了一下,她這才天旋地轉,下落。她倒過來,看見狗兒躺在地上,然後,視線溶解。
安鉑向下跌落。她掉入一片藍色中,恍惚,她好像看見一片片倒過來的山峰,覆着白色的草,長着紅色的樹。真是奇怪的山……紫色的河流從上奔騰而下,像往天上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