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兒沒有死。安鉑躺在床上,看房内人流來來往往,可以感到狗兒仍在靠窗的地方徘徊,帶着陰冷的風。窗外,陽光極其明亮,點着茜草的紅色,白石堅固而圓潤,蔓延到山崖上,她努力想擡起頭,但房内人太多,面上噴湧焦急神色,讓面孔五官模糊不清。
Mama坐在梳妝台前,有人在為她包紮。她的手臂上綻放一個猩紅的口子,就像安鉑平時咬自己的皮膚一樣,隻不過那傷口遠要深些,紫些,周遭還密布黃青色的痕迹。所有人都在說話,将Mama的房間變得嘈雜不堪,這類情況是安鉑最不喜歡的。但她沒有任何表示,因為先前在田園中大叫時,她的嗓子被扯壞了,現在沙啞無力。
——安鉑……
安鉑轉過頭。她感到狗兒在她的床前走動——她希望狗兒到她身邊來,讓它的黑色尾巴在她面前更清晰些,它的溫熱呼吸對她來說更可感些。甚至,安鉑想讓狗兒跳上床,跟她一起睡,讓她能躺在它毛茸茸的身體裡。安鉑覺得,狗兒在和她說話。
安鉑。那聲音幽幽地,像夜色般傳遞。安鉑擡起頭,她從來沒有聽過狗兒說話,這聲音,甚至比人同她對話時,感覺清晰,明确些。她更能辨認這陣昏暗聲響中的節奏和韻律,而她,罕見地,對此産生了追求。躺在床上,安鉑受傷的不止是嗓子,還有先前Mama倒下時壓到的手臂。屋内,人的聲音來回穿梭,Mama在和五六個人對話,沒有注意到安鉑,她于是沒有靠任何人的幫助,而自己擡起頭,搖晃,勉強,非常緩慢地用一隻手,将自己的上身撐起來一些,想去看看狗兒,看狗兒在她眼前升起來的尾巴,像随風搖曳的黑色高草。
安鉑擡起身。她看見了展開窗前更清晰的海面和山崖,藍色的陽光,白色的石和黃,紫,青色的花田閃亮得叫她流眼淚。但唯有她在躺下時候看見的黑色尾巴,像平原上散發着煙氣的黑草,不在她眼前。
她沒有看見狗兒。安鉑沒能維持半起的姿勢太久,她倒下去前的瞬間,看見自己掉落的碎發,像深黑藍色的顆粒,這時,很短的時間内,那開在原野上的黑草又出現了,刹那遍布她的視野,帶着那孤單,悲傷,寒冷的涼氣,一直開到天盡頭去。安鉑在落下前的瞬間,看見狗兒側倒屋遠端的靠墊中,一動不動,隻有身體微弱的起伏,表明它似乎還是活着的。它沒有走動,當然也沒有來到她床前。
安鉑躺在床上。她閉上眼,企圖睡一會,而這時,狗兒又走了起來,那黑色的毛草,飄散寒煙,在她身邊徘徊着,一遍又一遍,悲傷地叫着她的名字:安鉑。
她的臉映照在鏡中,顯蒼白而疲倦,左肩上的傷口已被白紗覆蓋,但别處大大小小的裂痕仍露在外邊。
“……王女,聽屬下一句……您應該将小殿下交給乳母帶了!”
“……這孩子不适合出去……”
她閉上眼,将手指輕輕放在額上,眼前黑暗濃郁,聲音仍在繼續:
“襲擊的人沒有捉到,當場就跑了,恐有團夥,現在還在附近……”
“說不定在城裡……”
“又是‘兄弟會’!他們前段時間不是已經正式被聯盟保護了麼?趕緊要達米安費雪公爵負起責任……每次都是這樣的手法,做了襲擊,又不承認,那條約是白費的?”
“叫大公子派出龍,使他們看看厲害才好……”
她蹙眉。睜眼對她來說好困難。逃至黑暗中尋找安慰,是她的習慣,但,逐漸地,随之時間流逝,不是不讓她自己感到恐慌的是,她有些不再記得那安慰的感覺,黑暗,也似乎不再能包裹住她。她擡起那隻未受傷的手,請周遭衆人安靜,聲音,卻是慢慢去的,因她的威望和魄力,到底有些不足。
“諸位說的都有些道理,我考慮欠妥,險些危害我身後這王座的安危,更害女兒受驚。”她輕聲道:“今後出行,還要多帶些護衛為好,不能全以孩子的喜好,至于,她……”
厄德裡俄斯回頭,衆人,必也是随她一起望,見床上,那五年來始終隐秘牽動衆人心念的孩子已安然入睡,可謂不平常。她通常未有如此乖巧,對母親的需求也高。在她前一兩年,身體似尚健康時,母親倒是能下決心,将國事,放在她之前,但自從她的身體,像落了軸的車,再也追不上那些完好,正常的孩子,母親反而狠不小心來了。厄德裡俄斯久久望那,眼中又有酸澀,她不是不知道衆人在等她說這句話:她會放棄這個孩子,專心眼前聯盟與聯盟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對抗,全心全意地看着她們眼下不可謂樂觀的境況。她是舊王室的攝政王女,位同女王,正是女神在人間的化身,若這孩子是她的生身之女,她的民衆,怎麼又不是她的代統骨肉呢?後者,尚且是健康,富有活力,熟知人間七情疾苦,亟待她的指引和撫慰的。她的選擇應是很明确的了!
“她……”
厄德裡俄斯深深猶豫。她面露悲怆,終于還是沒說出那句話。她收回眼,再開口,語氣已平靜了許多。
“——我會立刻修書給達米安費雪殿下,望他多加注意此事,不過,諸卿也需要理解,費雪雖在聯盟影響力頗大,仍未有絕對的執行權,許多事,的确也不是他可控制。我們自身要明白敵友關系,加緊防守部署。”
她說罷起身,将手臂上的傷口,以吹落的白袖遮住,收了一切怅然和迷茫,又恢複成朝堂上溫和而敏行的裁決者模樣。衆人未聽見她下定決心,面有失落,但見她的模樣,到底沒顯出太明顯。厄德裡俄斯王女,盡管不是個富有威嚴的君主,她作為統治者的基本能力,她的慈愛,是毋庸置疑的。
隻是……
“殿下,維斯塔利亞夫人已多次邀您去她的宅邸做客,希望您将小殿下一并攜上。這回又收到請柬,您準備如何回複?”
她面色微翳,幾許思索,又是糾葛。“實在抱歉,”她片刻後回複:“當下出現這般事,外出到底是不安全,隻能婉拒夫人的好意了。”她又囑咐左右,道維斯塔利亞若身體不便,可派人接送,使她來宮中做客。
“請召昆莉亞閣下來見我,我想與她談談城防之事……今年仍是高溫不下,恐有旱災,召集農務官員,彙總各地情況……”
說罷,厄德裡俄斯踏出房門,使那虛弱而疲倦的面上,又迸發出過人的精力,開始指揮宮殿的運轉。侍從飛奔,廷臣跟進,她離開内宮,像進入洪流,仍聽見那僵硬,冰冷的聲音,叫她,媽。回憶起孩子迷茫痛苦的神情,厄德裡俄斯險些面露哀傷——但她不能這樣做——她知道得非常清楚。因此她擡起頭,咽下眼淚,繼續向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