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哽咽道，向前走，握着心口。他能聽到鐵劍破碎的聲音，甚覺得他這身，有如在破滅，解體。

“因為我知道，我們這樣……”

會給她帶來危險——不是嗎？誰會看不出呢？

難道結局，不正是如此麼？但他為什麼沒有聽從理性呢？

層層癡怨後，最深，最烈的情态，再不向着任何幻化的敵手，肉身，而向他自己來了——像千丈的刀浪，千萬次地殘殺他自己，那噬身改心的悔恨愧疚幾讓他暈厥在地，然唯此問罪，他供認不諱。

“我愛你。”他對她道，淚滑眼角：“是我的錯——我貪戀你的愛，讓你的愛，染上了我的罪……”

她對他笑了，隔着黑暗水面，對他伸出手。

“别愧疚——别難過，蘭，我也愛你。”她寬慰他：“來吧。來我這兒，緊緊地抱着我，像你曾經那樣，像我最愛的那樣，是為了你……”

她呼喚他：是為了你，我才停留在這冥河之底，不願回天。生時，我和你在一起，即使在死中，我也始終不願忘了你。

“是為了你，我留下了……”

她輕聲說，讓他在此，用盡全力，站起身，再度向她走去；一切皆是幻象，但她張開手臂的等待，必然是真實的。他相信了她，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背離她。

“是為了你，我延續了生命……”

她柔聲道，笑容越深，他幾已到了她面前，也從淚水後露出笑容，伸出手，想擁抱她。但，她的面孔仍是這麼白。

像死一樣白。

是為了你……

她張口，那青白的嘴唇翕動。

“……我獻出了我們的孩子，我的生命……”

啊！

他——慘叫起來——超乎一切——超乎他在這千萬年輪回中遭受過的任何折磨——一場永無止境的死亡酷刑，當他看見月亮在那刹那在他面前墜落。他——拉斯提庫斯，回憶起了兩千年前那個緻命的夜晚，月色像燃燒海面，墜落下地。“不，不，不，不！”他撕心裂肺地慘叫嘶吼，喉頭噴血，黑水起浪，拖拽他的雙腿，天頂降罰，刀劍重槌，毀他五髒四肢，将他擊落在地。

不解脫！

他渾身顫抖痙攣，眼仍向上，看她倒在那，開膛破肚，渾身血盡，聽天罰穿他腦髓，讓他的肉身灰飛煙滅：

不斷絕！

先是眼，再是口鼻心，他五感皆斷，血作長河，映照天雷不斷。

不升達！

——拉斯提庫斯！

聲音自天而降，煊赫燦爛，輝煌天地，雷雲湧動，翻覆心空，裂他全靈，問：

你悔，還是不悔？

苦海無邊，半淚半血，他心中茫然，唯見她最後一目，照他漆黑眼前。他開口，唇齒已擰為血肉，眼珠零落，綠眸碎裂，然，不知為何，想起那句話，淚血相雜，仍從他的眼眶中落下。

是為了你……

他的嘴唇顫動——渾身痙攣，血河蔓延。“悔。”他說：“我悔過……”

那聲音笑了，光亮穿他目中黑暗，照一方明光。他轉動碎裂的頭頸，掙紮看頂上遙遠的光山。那光明絢爛，無上，極緻，誠淨人心魂，滅五毒之根，摧七慢之山，他既已說，他悔，不更應心生向往，然他的最根底，最深處，一微弱聲音，仍發出無盡的微弱抗拒。隆隆雷鳴，如神如雲，正是那選擇了他的龍心。

如此你便上來——丢棄你這貪嗔癡之源，開眼明心淨的覺察法門，改魂換身，向光而去，忘卻前塵，不拘小愛……

解脫。

如此他知道了——上面就是解脫。他幾已徹底粉碎，徹底分散——沒有記憶，沒有思緒，隻是一灘血肉，但這詞仍刺痛他。解脫？不。他還有什麼事沒做——他不願，不能，不想解脫。

你想向那兒逃呢？凡人有了斷絕心，不得不解脫，你便随從來罷——但他充耳不聞。凡人皆有……

那他隻要不是人，不就可脫了麼？

林林。他念着，甚至已不知這詞是什麼意思，血肉凝聚，骨骼扭曲，倒像化龍，但大抵從未有這類小巧的過程，隻有痛苦是一樣的。身體彎曲，匍匐在地，臉龐尖銳，消去容貌，但，奇怪，在這過程的最後，不似千萬次化龍的苦痛，他倒察覺出一絲輕松。

他跑起來。

——你倒奇異，竟然自堕牲畜。

那聲音笑道。黑色的毛發在空中飛揚；鱗不見了，換成漫長的絨毛，他的耳邊響起風的聲音，飛奔向前。

跑吧，跑吧，無論你是誰，無論你怎樣抗争。

沒有人逃得出這封魂棺！

但他聽不見了。光怪陸離，飛快變化，頭腦混沌，無明無知。他在思緒中跳躍，空間中變化，一無所知。隻有奔跑。

“哎呀——怎麼有隻狗在這亂跑啊？”

有人叫道。街邊搖晃青，黃，紫的燈光，四周漂浮海潮和花香。這花香讓他覺得很親切，又十分悲傷，極盡本能地渴求着。四周散發這塵世深刻，熱烈，無盡而真實的香味。

這是丁香的氣味。

“我看是隻狼吧……”

有人咕哝。他飛快跑着，偶爾發出悲鳴。

林林。他念着這個名字，但并不知道是什麼意思，隻是像被抛棄的小狼一樣，哀哀嗚咽着，奔跑在達彌斯提弗新年夜的街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