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克塔笑了。她不高,但尤其結實,像塊石頭,笑起來憨厚。真納悶——她内心很困惑,這‘鬣犬’出來的鐵血娘們竟像真樂天寬和般。
——阿奈爾雷什文其實多産‘鬣犬’,但畢竟‘鬣犬’的制度對很多沒有深入了解的民衆來說不好接受,尤其是做了母親的婦女。
安克塔起身将毛巾挂在自己身上。她,青少年時飲了龍血——特别是‘黑血’,也是個在達彌斯提弗受注目禮的怪胎,但看上去對此不僅接受良好,甚有理所當然的平和,幾引她吃驚了。她們彼此對着,兩張個性不同的女子的臉,接着那骨骼寬大,肌肉健壯,強力的身,心思卻大不相同。這個新同事對任何現實都全盤接的自然态度,輻射着生命快樂的活力,讓她開始對奇瑞亞的決定改觀。可能她這麼安排不是為了羞辱她,而是自有理由。
安克塔的能力約比她想象中,對這地方還要重要。兩人已更衣完畢,作軍官打扮,威嚴向外走去。走廊空曠,因學員和預備兵都在庭中等待,但仍由一兩個最頑皮大膽的,從盡頭探出頭來看她們。
“紀律,新兵!”安克塔擡起手,笑容燦爛,富有親和力,對那孩子揮拳頭。她身中的什麼氣質感染了那群毛孩,引他們尖叫起來:“是,長官!”
“回去立正!”安克塔嚴肅了些,吼道。他們甚至更有激情了。是,長官!
塔提亞謹慎地看她。安克塔轉頭,又對她露那恭敬,謙卑的友善,但她的心思再不像之前了。
“——你在……”她考慮道:“我是說,你在拉斯提庫斯解散了‘鬣犬’的這些年,幹過什麼?”
“各式各樣的事。”安克塔快活道,講起過去的生活:“我在教會待過,甚至試過結婚,當然生不了小孩,後來離婚了,又去做工作。大多是體力活。”她解釋:“大龍戰前奇瑞亞和安提庚在全境發布召集令,我很高興,又回來當兵了。”
“噢。”她回答,不知該說什麼。她們已穿過走廊——這群達彌斯提弗小孩,當然沒立如松,而散成一盤散沙。安克塔見狀佯怒,奔前要捉幾個小孩,四處頓時笑聲一片。她在原處看着,眨眼。
又是訓練小孩?
她記得自己嘟哝:肯定是我和那憨貨,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為什麼又是我?
她看安克塔展示擒拿,将一個男孩摞倒在地,手輕柔握着他的頸部。男孩的發散落草上,無處不柔軟,他發出歡快的笑聲。這場景不可避免地喚起塔提亞的回憶,混合現實與過去,融合黑夜與白天。她的腦海中翻湧種種形體,眼微眯起。
“你可以幫我整個隊嗎,塔提亞?”
那軍官回頭看她。她動了動嘴唇,心中下沉。
沒問題。她說。
上午很快過了,鐘樓傳來響聲。她吃着飯,聽外邊的喧鬧久久不絕,端着飯碗出去查看了番。遠望,塔提亞見一列車隊從‘花園宮’降下,像水流下山坡。她走進屋内,對安克塔說:“勞茲玟的隊伍回去了。”她開口就後悔了,但無法不開口。她需要有個人聊天。
安克塔正在和幾個孩子玩——她太擅長帶孩子,像塔提亞在這方面是個殘廢,關鍵是,她讓帶孩子這個活計,變動出了一種競技體育的純粹冰冷技巧,給了她挫敗感。——很好!
她送走孩子:大人開始談正事,孩子該走了。兩人坐在這軍營的小土屋裡吃飯,她笑道:“說明條約已談妥了,和平到來,接下來是公正的競争。”
“競争?”塔提亞蹙眉。“當然!”安克塔回應。她大口吃肉,而,塔提亞,完全不覺得這飯菜有如此美味。
“這是場證明——”安克塔吞咽肉;肥肉,流着油:“證明是誰的統治更好,誰的人民更幸福!還有比這更好的競争嗎?”她對她大笑,真心誠意:“所以我真的很高興我能在裡邊發揮些作用。你和我,塔提亞,我們要把這群孩子培養成不輸給‘鬣犬’的士兵。”
她沒有說:可能嗎?放在往常她會說的,隻是當下,她感到某種冰冷占據了她的頭腦和動作。她機械地扒着自己的菜。
“我能問問你嗎?”她貌似無意道:“——你當時入隊,有啟用選拔儀式嗎?”
她倒期盼着一兩猶豫的間隙,但那聲音來得快如雷霆:
“當然!”
她沒擡頭,肉在米飯中盤旋。阿奈爾雷什文的傳統吃法。她沒了胃口,對面的人陽光燦爛:
“如果我沒有,怎麼證明我合格,塔提亞……”
她幾像指責她問如此淺顯問題般,笑道。她點頭,若無其事:“是,當然。”
她的腦海中回旋着方才她和那男孩玩鬧的畫面。兩者對這女人來說都很自然,她能确定。現在領悟有些晚了,但她還是最終明白——不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而是她來給安克塔打下手。安克塔,這個理所當然的女子,是這個充滿孩子團隊不可或缺的溫暖大腦——她接受一切,輸出一切,不管是曾經用這手殺死孩子還是現在用這手撫摸孩子,其中的含義對她來說都沒什麼不同:為了集體的繁榮。而奇瑞亞,确實就此選出了一個最合适的人選,而她就是她為此分配的一件工具。
安克塔是個瘋子,而她是這瘋子手中揮舞的鐵棍。在她遲疑時,安克塔已用完餐,投身入她熱愛的事業。多奇怪——她的頭腦仍不死心,因此愚笨地想到——這些孩子感覺不出來嗎?也許達彌斯提弗不喜歡‘鬣犬’有些道理,但她很快就知道人要待見安克塔,較她遠要多。那天返程時,夕陽将天染得極紅,她看着,感街上男那女女的目光仍時不時審視她,而頭一次,為此深感不快起來,像願從這瘋人之網中逃離。
……她,塔提亞!
真讓人摸不着頭腦,瘋狂,混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