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過庭院時忽起了很大一陣風,将一叢花樹的分葉雨似地潑到她面上。‘花園宮’四處散落的園林布景,内容和其功效都依空間排列各有不同,她已走到宮緣,此地傭人居多,四處物件往來通行亦在此處,庭内池塘小,蓋不可将工作區域分得太開,或阻礙交通,使運載小車或擔務工人失足落入其中之類,隻取邊緣一塊,作為水景,沿牆體蔓至僻靜别院,不至于和宮中的其餘景觀割裂。她從内宮走來,正在這池塘的棧道上,得五月花将池邊枝條和花葉一道撫過面上,遮蓋她的視線。她感到一種深刻,芳香的黑暗,在須臾之間撫慰了她身中的疲憊,光明緩上時,她再度回歸堅硬而緊繃的身中,在木葉繁茂修長的網中間宮内的侍者為浣洗衣物,交替日用奔波着,翠綠的宮院中俱是出入勞作的人群,身上的衣袍在春風中嘩嘩作響。這情境,柔嫩而充滿希望,不由讓她微笑,卻不敢忘身中的要務,故不再貪戀一時甯谧,邁步而出。
她走在池塘的石階上,看見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她的身形和這小池比幾像是龐然大物,照在池底精緻的小物件上。水很淺。她對自己想到:自從小公主出生,已是數久沒有下雨了。風中帶積蓄的熱氣,她落下石階,擡頭望去,見紛亂的長發和人群中,成排的被褥翻飛在空中。
她看見布上沾染的片片淡紅。色澤淺淡,無疑是反複清洗,像水墨點綴的花般,仍殘留畫布上。預感古怪,使她蹙眉,她走入人群之中,舉手詢問:“這污漬是血。”她對此無疑:“發生了何事?”
人有停,有仍掠過她,隻垂頭避免與她接觸,像繞開一塊水中的巨石。起先無聲,後終于有人開口,謹慎小心:“這是殿下惡露不止。”
惡露?她聞言不解,衆又相視,諒她身為‘鬣犬’,恐不知,解釋:“産後出血,像是月事。”她聽了,更是模棱兩可,因不曾來過月事,隻思索問:“惡露都會出血這樣嚴重嗎?”
侍從為難,她看出衆難答,心中自然也有猜測,不再追問,隻對衆人道:“辛苦。”她從内室叫來王女起居的主管,囑咐多添置些養身的草藥,事罷便離去。
她扶着劍,踏下石路,一路沉穩,不曾回頭,隻是那染血的床單,像一滴水中的紅痕,散在她心中,久久不去。
“惡露不止原因有多種,氣凝血淤,氣虛血少,氣濁血弱,都至産後流血不止。”醫生道,站在門旁,不似别處似避她嫌,緩緩到來:“王女的情況,多是為協約之事神耗過多,又常有情緒不暢,營養不足,血亦不暢。”
她站他身邊,清晨,衆等待協約交接結果的大臣漸來,二人低聲交談。
“那應如何是好?”她蹙眉道:“我這幾日确實發現殿下臉色蒼白更勝往常……”
阿帕多蒙搖頭,言語間卻不是全無安慰:“将軍莫急。我先前已為王女開過藥引,如今,達米安費雪殿下要帶隊回返勞茲玟,協約一事,終告一段落,王女隻需稍加靜養,應無大礙。”
她心中擔憂,因知厄德裡俄斯多勞的傾向,卻也情知無别它辦法,點頭應下。室内人聲漸高,她略加觀察,心中陰霾有增無減,因見衆人面色各異,隻有假作同意,乃是一緻。她何其希望厄德裡俄斯有的是一個安甯,和平的宮廷!終是困難。昆莉亞,發覺這大廳中她仍很少有可信任的人,那唯一一個,她的丈夫維裡昂,正在主座上,整理瓶中的花束。
大分裂條約。她在心中默念此事,感想複雜。如往常,她想來對政治上的事,隻有服從,沒有争辯,但她仍然很驚訝維裡昂對此沒有任何反對——或者,他有,隻是他沒有說出口過?
若她自己說,她認為暫時的和平,起碼是好事,但條約的前提使人不安。憑她們有的那隻龍和三地的地理環境,她認為條約内容原先可以更有利,不似這形式。這看上去是雙方博弈後的結果,各有退讓。
博弈……
她撫着鐵劍,想起這詞語,心中憂愁。厄德裡俄斯蒼白的面容浮現她面漆那——博弈占用精力,也許還有心靈。那染血的床單是一個小提示,但接下來呢?
“我決定近日返回孛林一趟,将軍。”
她回過神,聽醫師同她道。“——去見我姐姐。”他解釋:“聖蒂萊特向我解釋,她最近情況不好,似是犯了腦病。我有些擔心。”
現在?她心中猶豫。上回徘思文的事顯然讓她對更換王女的近侍有了相當考量,但回憶起阿帕多蒙姊弟的關系,她知道她不應說什麼。
“願一切無恙。”因此她隻說,門前忽起聲音,接着,她見厄德裡俄斯的面容從門外浮現,微笑甯谧,繼而是達米安費雪。她垂頭,接過厄德裡俄斯的手,擋開衆人,向内宣布:王女駕臨。
人群散開,正使她能清晰觀察四處,但不包括她的背後。她用餘光向後看,見達米安費雪的面容,像張若有所思的神秘面具,在那浮現着。她心中的詭異感越發無法停止。
她伴厄德裡俄斯向前,至桌邊。她将她送至維格斯坦第身邊,方才退開,讓達米安費雪上前。在背後,她觀察他走至厄德裡俄斯身邊,擡起那含着不可告人之事的眼,深望着她。
這神情使昆莉亞警覺。事情變了,從大龍戰那一天開始——又或者,從來就孕育在起始之時?她感達米安費雪懷着某種從未告訴任何人的心思。
但,有種心思,似乎所有人都感覺出來了——同樣使她倍加警惕。站在二人背後,達米安費雪看向妹妹的眼神灼熱之至,讓她忍不住,上前一步,欲伸手将二人隔開。
“二位殿下,請在此處畫押簽字,蓋上印章。”她正欲動,面前已伸來手。維格斯坦第将卷軸推至桌前,又擡頭看四處,朗聲道:“在諸位見證下,一經宣誓,這條約正式生效。”他聲音莊嚴,暗含些脅迫:“如此,蘭德克黛因延續千年的統一憲章,就此終結,從此一分為二,各從其治,向屬分權。”
他舉手,面向衆人,詢問:“若有異議者,可在此提出,此乃最後機會。”
室内無聲,許多人閉上眼,等待那時刻到來。昆莉亞站桌旁,見達米安費雪的手不自然地顫抖一下,耳尖泛紅,心中愈發奇怪。沉默繼續,已明說定局,見狀,維格斯坦第回身,對這兩位王公的代表道:“請二位伸手。”
桌上放着公領勳章——勞茲玟的紋章是當地的赭紅土色,厄德裡俄斯的紋章,相反,來自孛林,漆黑無暇。兩人各伸一指放入漆上,色染皮膚,暈開痕迹,衆等待着,極長而極短的時間後,厄德裡俄斯率先低頭,将手指扣在了條約上。
“我在此宣誓,必公正對待人民選擇。必不主動挑起龍戰,敬神慈威,以攝政之責,侍奉此職。”
她柔聲道,繼而側身對達米安費雪。站在她那一側的貴族低頭行禮,滿堂無聲。她們等待着另一半契約的生效。
奇怪,片刻,達米安費雪絲毫未動。隻見他忽嘴唇翕動,身體顫動,像生了寒病般,極不正常,手指上那抹赭紅在空中搖晃。汗水從他額上滑下,昆莉亞站得最近,清晰見他動嘴唇的模樣,像是在和誰說話,而青筋暴起的手臂,又若要攻擊。她道達米安費雪忽心生詭秘,要攻擊厄德裡俄斯,閃身而上,将王女護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