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先打算參加這場會議,不過許多人勸說她不要,尤其是維格斯坦第。他從孛林遠道而來,面容令她感親切,其下又不□□露幾分傷感,他不是不知道這點,因此對過去閉口不談,乃至對未來都三緘其口,隻對她說——她應該享受當下的時間,修養身體。他說就他所聽聞,王女,沒有什麼時間比剛生産後的一個月更适合恢複身體。她的身體方才經曆了一場無冕的艱辛戰役,應浸泡在水中,等其溫柔長成,如同她會和這個誕生的孩子一同變化。對此她無比感激。愛,她可以給很多人,但如今也不得不明白了,信任,她隻能給一小部分人。她可以信任維格斯坦第,因為如果這是個秘密,我們就省略名字——他畢竟是她在世上最信任的人,給她留下的遺産。除開他的一切溫柔,低調和微笑,維格斯坦第是個非常出色的擁王者。
于是她确實休息了,卧在窗前的月色下,面對着吐息的五海。新婦的房間中一切都是柔軟的,彌漫的乳香和糖水撫慰,幼稚的氣味。這種被封閉起來的味道不屬于窗外開闊不變的自然山海,也不屬于宮殿中點燃的議會或山城中敞亮的街道;它不屬于可見的社會,而像個折疊在藍色花房,在溫和中緩慢溶解,四處流淌着那沒有守衛和苦痛的海藍色蜂蜜。因此,一切原本可分散她精力的事物都不存在這個粘稠而無言的水箱中。沒有交錯的人聲,迫在眉睫的要務和改變的法案;書葉在這會發潮起皺,筆随潮水離去,隻有風聲,海聲,同樣漂浮在那迷蒙而原始的香味中,灌滿她的頭腦。她不能在睡前的讀書和批閱,或類似于此有條不紊的邏輯活動中,忘記那些事,讓平靜的面容點亮床帏浮動的心緒。胎兒在她體内安眠的後五個月,她時常這樣躺在床上,用手指撫慰着她的勃動,風翻動書葉,她的頭腦在這種有規律的,和諧與萬物的運動中是全然甯靜的。她的眼神平和而安詳,閃爍理性對其美的控制力,白日漂浮青翠綠葉泛着清亮的光。
但現在,光明落入幽暗,深藍的夜晚,幹燥的空氣被濃稠的藍水取代,所有可依憑的工具,包括她井然有序的頭腦也離去後,她不再能做到。她将手靠在臉上,身體柔軟而豐滿,盛放着馥郁,靜谧而龐大的生命力。溫柔的暖火在她體内燃燒,每次呼吸都吞吐水氣般的焰花,氤氲在屋内。她想到他,半夢半醒——她想他現在在做什麼?她歎息,想壓下這想法,但念頭接連起伏,就像那窗外沒有止境的白浪——他是否和她一樣,睡在這片月光下,身前也有一片海浪?黑荔波斯那麼遠,他會冷麼?他的心會跳動,感覺到這一切麼?——别想了,别想了。她的腦海内有這柔和的聲音勸說她。她抿住唇,身體浸沒在生的餘韻中,想到死亡。他就像……死了一樣!别想了。她歎道,忍住眼淚,收起雙腿,像在海水中感到寒冷的人魚。
反正也不會再見了……!
——哎喲……這兒發生什麼了?
——她暈倒了。來幫把手……怎麼回事?
“噢。這不是很好嘛——這不是很好嘛!”屋外第一陣聲音道:“安多米終于睡着啦!她有十幾天沒有睡過好覺咯。”叙鉑,她認出來。她從床上起身,面露己身不查的喜悅——她這個性格奇特的小朋友已離開了一個月,現在終于回來。這陣門口喧嘩驅散了她心中難耐的悲傷,她的精神清明了些,即使身體還是疲倦,酸澀的,也想起身觀看情況。
“半個月沒睡着?”另一個女人說,這是塔提亞,過去是她的護衛,同樣是個跳脫,火熱的人:“不過打個仗而已——孬種!”
她打開門,披散黑發,面帶虛弱而欣慰的笑容,出現在衆人面前。她見塔提亞已将她面前那個昏迷的女人抗在背上,霍然起身,見她自然驚訝,又有幾分窘迫。
“厄文!”她的小朋友快樂道,跳上前要和她擁抱。他的藍眼睛仍閃爍着孩童的光芒,但他畢竟已有成年男人的體格了,衆人喝斥,她歉疚地笑了笑,扶着門欄,道:“叙鉑。”他乖巧停下。越過他,她見到塔提亞背上那昏迷的人,束着的長辮已解開了,深藍色的長袍垂在地上。她注意到她面上的痛苦與艱辛,因在睡夢中她仍蹙着眉。她張開唇,露出欣慰,而決然悲傷的微笑。
“這是安多米揚卿。”她對衆人道:“我已經聽說她在阿斯-墨難拿海戰中的功績。毫無疑問,如果沒有她的先察,我們在海戰中受的損失會更多。人民會遭受更多的痛苦——這都有賴于她。你不能否認她的努力和勇敢,塔提亞。”她柔聲說:“請你帶她去休息。”
“……當然。”這士兵低聲回應:“當然,殿下。我隻是玩笑——隻是,您想想,她這樣的性格,因為一次戰役而十幾天失眠,本身就是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