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靈從草叢中醒來。
第一眼是頭頂盤旋的灰雲,迫近地面。雲中尚且無雨,它的頭腦中卻流淌着水聲,裹挾洗滌它的記憶,如此它可感到那些附着的使它之所以為它的意志和信念順顱中蜿蜒小河,滴滴落入身下土壤。氣流吐息,水風流淌,它可感手下的泥土濕潤粘稠,莫有任何溝壑石潭能留住那些消逝的自我和存在。它擡起手,用無知而純潔的眼久久看它,見它修長寬大,似應有何用處,卻不能注意現時上面殘存泥沙以外的任何事物。
流雲在空中奏響呼嘯的歌,帶清涼氣息,吹倒它四周的高草。蒼綠的波浪拂在它面上,刀似尖銳,水般清涼 ,如此萬事都在流動着,若它有什麼想抓住的,已随這物質的回旋離去了;若它有什麼想命令的,已翩然逃離,不服侍任何人,不屈膝,不聲言,不被懲罰。它的手和眼都捉不住任何事,唯能見到身前,自己身體聚集出的一小塊确定之地上,那伸出,僵硬的腿部,胸前,縷縷漫長的绻發閃着深海閉塞濕潤的光。這正是海水最深的顔色,因人可以從世中比對,但魂靈不知道。它無法回憶,因此無法思考,如果它感受,它也無法訴說。這種空白而蒼茫的觸覺給了它獨特的優勢,能在這萬物流動中保持長久,空洞的靜止。雲在天空中聚集又消散,種種城池山巒,白駒蒼狗過了,幾個日夜消逝,雖然天空中始終沒有一個天體的痕迹,隻有這片遮蔽視線的陰霾,時間流逝的痕迹依然不失全然無感,它始終在那坐着,像個迷失之人,藏在草地中。風吹幹它的頭發——那些像海藻般幽光閃爍的細密纖絲蓬松落在地上,撥着土塊,魂靈身披衣袍,同頭發有相似色彩,比那稍微還更深些,這衣服在僵持的空虛中也變得柔軟,幹燥而清涼了,而原先它确實是像被從海水中打撈出的事物,粘稠沉重。
生命的動靜,很少獨自出現。它們成雙成對地被孕育,一明一暗地呼應出萬事無窮的特征,先前,在它沉默的時候,四周除了石沙翻滾,這些不朽芳草摩挲似海的響聲,空無一物,故在那從天而降的音聲來之時,它才真正擡起頭,敢讓這空洞無物的心靈點燃那對蒼藍深邃的眼,去看未知萬事中的一個。
鷹嘹鳴秉天,張開雙翼。它見到的空中使者是隻極大的蒼鷹,在現實的尺度下它的體積已大至引起恐慌的程度,更甚奇異的是它的羽毛,較之輕盈的羽毛,更像純粹的鋼鐵,而帶着這樣劇烈冰冷的羽鱗,它在空中發出刺骨尖銳的滑行聲,足使任何有情之命肝腸寸斷——但,靈魂,所有的内容都已随水而逝,有何可怕,可以退縮?這蒼鷹的叫聲隻是像某隻手,某種力量,無意識更似規則地推動了它的身體。它的五指深深扣進地面土澤,帶着那駕馭,指揮性的力量,它駕馭了它現在唯一擁有的事物——它的身體,從地上站起。它對身體的掌握不過那蹒跚稚子,它的身體卻是何其英偉!像這無邊草海的吟誦中出現的傳說,如同原野上指引前世今生的雕塑,當它的身體得以直起,仿有巨像戰勝了時間崛起,當那海浪般的頭發再度随時間展開,隻前不退的絕對規律被迫逆行。它搖晃身體,擡頭看遼闊無光的陰沉雲層,其上,鐵鷹飛舞,草海發出尖銳的琴音,戰栗恐懼着,那雲層隐約若撕裂般,要漏出一點日光。靈魂擡起頭,面容似畫般堅硬不動,要迎接第一束明光,卻感腳下水流忽動,如爬行的生靈經過它腳邊。它低頭去看,隻見地面最底,極小的水窪處開出了低微謙卑的花,它的藤蔓以一種介于植物和動物之間,灰暗而可怖的方式在它身邊爬行。風同奇妙無盡的音樂般不止息,使那花不堪重負地垂着頭,破碎的花瓣碎紙般的聲音,宛其哭泣——誠然神乎奇妙,動人心弦!但這靈魂知道什麼呢?所有曾有的知覺都已消失,它既不知道藤條無法爬行,也不知道花無法哭泣。它不知這行動的事物叫風,亦不懂遙遙呼應的事物叫水。它不知道那盤旋的魔物是隻鷹,更不知道它等待的事物是光。如此看來,盡管失去一切,還有一件事情留給所有事物……等待……
——唯乍。
那花啜泣道,在狂風中抵抗着脆弱身軀的重壓,向它擡起被抹去的面孔。聲音顫抖滴血着,它垂下頭,聽見在這微弱的呼喚中,刹那所有的聲音都高亢而激烈起來了。從灰岩後的海面刮來猛烈的風,高草撲向它的胸口,如滿溢勇氣,又在最後一刻驚駭地躲閃。如此狂亂而心酸,如此怯弱而悲痛,風将草野劈開使一條道出現在它面前,正對再無阻攔的海岸,那兒猛烈狂浪将深沉海水潑上陸地,在空中飛濺深色而晶瑩的水珠。
——唯乍。聲音齊聲哭道,但莫有接續,仿佛這名字本身就已是可至的最深的悲痛和最大的控訴,因它們一邊哭泣一邊俯身,靠近地面,為這魂靈展開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象:它所在的原來不是塊陸地,而隻是片極小,極孤獨的島,漂在厚重的層雲下,故才時時覺得世界遼闊無邊,純淨似開始之時,因它确實是,在海水中間,不和世上任何事物接壤。但為何給它看,讓它知道——有何意義?它并不孤獨,恐怖或清新,唯那空白空洞,出現在莊嚴的面上。似周到地,它向四方都看了一眼,看左方是草海和模糊海原,看右方是岩壁和水波,看後方,在它的心中,最有那無名的漣漪,而那裡無非是片廣大無垠,略無一物的白霧罷了。它凝視背後,鬈發掠過額頭,如有幾分感慨和困惑般,在空中奏着踉跄的韻律。但這既然原先就沒有問題,自然也沒有答案,它隻在漫長的沉默後阖上了眼,回了頭。
它面前的景色,倒和四處都不同,似是如此緣故它不由踏着那狂風之路向前去了,而如時四面的風水都響那呼喚,随它如前,叫着它的名,撫着它的發,流下那徒勞的淚。天高雲闊,層疊陰影,那鐵鷹盤旋着,更前,就是那遙遙望此的陸地,輪廓模糊而柔軟。
——唯乍。衆喚道,聲動天海,有陣無名的旋律,難忘難遺地響徹,吹開它的衣袍,照着它始終堅定的眼向前。四方的海水翻滾,地面的藤蔓遊移,叫它:唯乍。
——我們命冷心硬的大神。聲音道,夾雜歌曲中,融為旋律的一部分,而正如此,便使話語中的問題不成問題——旋律已是固定的存在,如是問題也是詞曲。衆哼唱着,也似贊頌,默許着:
殘酷的唯乍,冷漠的心,
你已踐踏了一切,現在你又要向何方落下天馬的鐵蹄?
我們聽那高亢的歌聲,從四面傳來,呼喚着這未知的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