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李月息得知莫裡給她安排的身份背景是學生時,心裡八百個不情願。
她并不覺得這個身份對她的行動有何助益,反而會處在學校、教室乃至社會的管轄和看管下,處處受限。
直到莫裡告訴她,這座學院極為怪異,設下的屏障幾乎杜絕了一切低級的他界術法,應當是出自大能之手,且校園裡布滿了原本隻生長在下三界的詭物。
而頑老頭作為現世唯一面見過那位行蹤不定、高深莫測的人界至尊的異界人,隐姓埋名退居後,正巧在這座學院中擔任校長。
為了避免授課備課與管理學生的工作麻煩,僞裝成轉校生,也算是一個千挑萬選之後的選擇。
同時還是寄宿生,因為這學院隻允許寄宿,不允許走讀。
于是,李月息來到人界,那些為了撐場面幻化出來的豪車列隊直接出現在校門口,在無人的廣場上逐漸褪色,露出骨架拼裝而成的本質,皮座也展開黴變的菌絲,發動機裡裝滿的不是汽油而是暴怒的鬼魂。
寄宿生的身份是鐐铐,她沒來得及去享受人界的燈紅酒綠、煙火人間,就被鎖在了大陣覆蓋的學院裡。
所謂的千挑萬選不過是引她入局的誘餌。
宿管遊蕩在午夜的長廊裡,燈光中浮動着不屬于此界的陰影;圖書館中永遠彌漫着血腥氣,閱讀角的書架間偶爾閃過鱗片的亮光,夜晚發出摩擦的窸窣。
進校後,學院内的學生和教室的言行舉止處處透露着奇怪和詭異。
她倚那棵古樹的樹冠中假寐,還被校長頑老頭拙劣的試探擺了一道。
暴雨在兩人間垂下隔絕的雨幕,雨水卻未打濕李月息分毫。她平靜到冷漠的目光輕輕落在靖狂露出迷茫的面龐上,緩緩搖了搖頭。
刻着杜撰家徽紋路的黑曜石在指縫間裂成兩半,像被斬首的蝴蝶墜在廢墟中。
靖狂扶在石柱上的指節泛着新雪的青白,他胸前的紐扣不知何時崩落,露出胸膛處仍舊隐約可見的縫合線。
和李月息一樣,他現在也是介于生與死之間的存在。
寄生在靈魂中的惡鬼和怨鬼被墨瑞的魔息強行壓制在靈台内,暫時無法再冒出。
“我是人。”李月息轉過身來,墜落的雨珠在她的身周被絞碎,腕間的銀鍊撞出清越的鈴音。
在李月息看來,能有人形、成人樣活着的存在,都算“人”。
被鬼氣和魔息共同鎮壓在靈台深處的惡鬼嘶吼着啃咬,怨鬼的十數條手臂不知疲憊的撕扯着封印,令靖狂感到片刻的恍惚。
穹頂上殘存的玻璃碎片在暴雨的沖刷下發出岌岌可危的呻吟,钴藍色塊在雷光中折射出的光芒一如那棵金屬眼球的虹膜色。
“事實上。”她思索片刻,朝靖狂向前半步,靴跟踏碎積水中模糊扭曲的倒影,她正色地看向這位深陷迷霧的青年,“這整座校園裡,隻有幾個活着的東西還能勉強算為人。”
一閃而過的光芒如銀刀割裂雨簾的刹那,靖狂勉強捕捉到一道妖異的紅光。
靖狂的瞳孔還未因驚恐來得及收縮,血肉爆體的炸聲已震得他耳中嗡鳴。
紫電撕裂青灰的天空,鎖鬼鍊的破空聲令他下意識地産生恐慌,幽藍的冥火轟然炸開,遊蛇般纏上鍊身。
靖狂耳後,傀儡青灰色那截鏽蝕的尖利長甲距離其脖頸搏動的頸動脈僅有發絲粗細的微小的間隙,腐爛的屍臭味恍有實質,凝成肉眼可見的灰霧,萦繞在靖狂周圍。
堅甲凝滞在空,無法再向前探進半點。
死人肉軀制成的傀儡保持着偷襲的姿态凝滞,頭顱被鎖鬼鍊貫穿,裂紋從眉心蔓延至指尖,腐爛的皮肉剝落後露出内裡蠕動交纏的朱砂符文。
冥火并非兀自燃燒焚盡詭物,而是裹挾着萬鬼的恸哭,随着傀儡額頭的破洞和身軀上的裂紋如活物般遊走,不斷地圍逼腐皮下隐藏的符蟲。
“是人如何,不是人又如何。”李月息手腕微轉,鎖鬼鍊輕旋後縮,收勢時帶起的風掀起靖狂濕漉的發,“能有命活着不就行了。”
靖狂僵硬地扭頭,看着近在咫尺的傀儡面龐正在崩塌碎裂,鎖鬼鍊尾端的尖錐将森白的下颌骨刮得粉碎。
飄落的傀儡外殼碎屑散做紅霧,體内蠕動的朱砂符文開始膨脹,在傀儡的體内爆裂,腥臭的腐血濺了他滿臉,又瞬間蒸騰成青灰煙霧飄散。
傀儡倒塌在蒸騰的浮霧中,漆黑的脊椎骨接散落一地,陳朽的皮肉脂肪化為血水,蔓延在靖狂的腳下。
穹頂殘存的彩玻璃被震落,碎片擦過他緊繃的眼角。
紛揚的碎晶中,他看到了自己身後冒出的一具具傀儡倒影。
這些傀儡面目猙獰,一張又一張,都是他無比熟悉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