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撄甯接過茶,端在手中,忽然問道:“若你當年未去延嘉殿,未遇到朕,如今會怎樣?”
崔望熙頗為意外:“......怎麼會有此一問?”
他感覺到,自從雪災一事後,撄甯常常有些心神不甯,可傅善平親自前往前線,局面早已得到控制,根本不會惹她這樣煩憂的。
一定是發生了别的事。
“朕隻是想知道,若從前的事有了變化,會對當下造成多大的影響。”
刹那之間,崔望熙似乎隐隐猜到了什麼,奇怪的念頭在腦中閃過。
宋撄甯想問的,根本不是從前的事,而是......她所做的事。
“若我那日未去延嘉殿,未遇到太女殿下,我也仍會心悅你——畢竟,總會相遇。”
“可是。”他話鋒一轉,“若聖人很多事情上未做選擇,今日恐怕不是今日。”
宋撄甯執筆的手顫了顫,一滴濃墨落在白宣上,暈開一個小小的墨花。
“比如,若聖人未狠下心來夷雲王二家,那麼他們就會與各道勾結,危及皇位,若不讨伐劍南,許長敬總有一日兵臨城下。”
所以,她将史書裡的一行行字攪亂撕裂,将今日與未來重新書寫,那麼這場雪災的出現,亦是情理之中的。
“你呢?”宋撄甯擡頭起身,與他四目相對。
崔望熙的呼吸亂了一瞬,“......我?”
“若朕坐以待斃,崔相會做什麼呢?”她一步步走到男人面前,指尖輕輕點住他心口。
胸前傳來細微的癢意,崔望熙不由得後退一步,扶住她的手腕。
“撄甯,我會......”他垂下眼,擋住了眸中的波濤翻湧。
“崔相會做什麼?”
會架空她的權柄,操縱她的王朝,囚她于延嘉殿,如史書中一樣,做一手遮天的逆臣?
後背已經貼上牆壁,他親筆所繪的那幅畫恰好就在幾寸之外,正因二人的動靜而搖晃,崔望熙的心快速跳動着。
緊張而期待。
“臣——”他開口。
“會想要朕的帝位嗎?”
崔望熙捏緊了掌中的那截皓腕,連忙搖頭道:“我不會。”
“撄甯,我最愛的......”他喘息道,“便是你坐在帝位上的模樣。”
高不可攀,矜貴端莊。
宋撄甯抽出手腕,踮起腳在他唇畔輕輕吻了一下,“朕與崔相玩笑呢,我知你心。”
積雪消融,屋檐上的水順着琉璃瓦的起伏一絲絲流下,滴滴答答。
天光昭昭,金絲勾勒而成的華美衣裙鋪在身後,帝王依靠着他,再次說道:“我知你心。”
“撄甯,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宋撄甯的肩頭塌了一下,又挺得筆直。
這麼久了,她獨自背負着沉重的史書,踽踽前進,不敢行差踏錯,如履薄冰,一側是歌舞升平、繁華安定的大邺盛景,一側是國破家亡、硝煙四起的亂世人間。
她知道自己原本的結局——
懷愍帝崩于紫宸殿前,徒留一抔階下血,宋撄甯死在延嘉殿中,正是暮春初夏之時,紫薇花将将開放的季節。
而崔望熙,也在她離世不久後,舊傷發作,撒手人寰。
最終,她搖搖頭:“朕無事。”
“撄甯不願與我說說嗎?”
“朕......”她微微閉了閉眼睛,幽然的瑞麟香仿佛一隻輕柔的手,安撫着她疲憊的軀殼。
“朕隻是偶然回想這一年時光,感慨頗多罷了。”宋撄甯的臉色有些蒼白,“崔相說得對,若朕未做選擇,今日便不是今日。”
對雲氏、對許長敬、對季南仲,甚至對他,皆如此。
不知可是她神思恍惚的緣故,她眼睜睜看着,那浮于半空的,透明的彈幕文字,驟然崩壞。
她忍不住伸手去滑動,像以往一般,瞧瞧未來之人又說了些什麼,卻穿過了一片虛空,淺金色的陽光落在指尖。
“怎麼了?”崔望熙看見她有些空洞的眼睛,又将視線移到指尖,小心地握住。
“撄甯?”
宋撄甯看着空蕩蕩的一切,渾身冰涼。
“崔望熙,若朕要你親自領兵征讨嶺南,你可能做到?”
他當即應下:“定不負聖人所托。”
“你是朕的崔中書。”宋撄甯抿嘴笑了笑,帶着幾分釋然與輕松,“朕如今朝中将才頗多,暫時是用不上你了,寒英前幾日還來與朕自薦呢。”
見她神色已恢複如初,崔望熙安心了些,“撄甯,不必害怕,刀光劍影,亦有我擋在你身前。”
“崔相這是什麼話。”宋撄甯慢悠悠地走過,“常言‘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也算朕的子民,凡事自有朕這個君主擔着。”
“聖人說得是。”他替她撥開珠簾,并肩走在光影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