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撄甯筆揮得飛快,時不時有些蹙眉,年底了,華而不實的請安折子越來越多了,見宮人返回,随手一指:“先放那。”
“聖人......”她提醒一句:“崔大人也寫了那個——”
宮人琢磨着遣詞,“寫了回信。”
“哦?”宋撄甯加速将手中折子讀完批閱好,拿起崔望熙那本打開。
小小的紙條被她捏在指尖。
【那我傍晚來陪撄甯用膳可好?】
她輕輕笑了一下,對一邊的宮人吩咐:“晚膳加一道清筍玉蘭,最近蟹肥,把金銀夾花平截也上來嘗嘗,再溫一壺金陵春來,這酒性溫,恰好補一補蟹的寒氣。”
“尚食局最近研制了道逍遙炙,聖人要不要試試味道?”
“這名字倒是有趣,那就試試吧。”宋撄甯沒再擡頭,專心于手頭的事,一直到了天色漸暗,夜風瑟瑟之時。
崔望熙踏着涼秋暮雲來到時,宮人們正要把晚膳端上桌,宋撄甯坐在簾下淨手。
“朕還想着,若崔相遲到,朕可不會餓着肚子等你。”她施施然起身落座,“快來。”
即使宋撄甯非鋪張奢侈之人,但帝王一餐最基本的規格也是十分精緻,随之呈上的一壺美酒散發着濃郁的香氣。
“聖人竟還備下了酒?”崔望熙話間含着笑意,觀其色澤輕嗅一下,“是江南進獻的金陵春吧?江南酒清薄且柔和,倒是适合聖人。”
宮人們識趣地退開,留二人在殿中對飲。
華燈高懸,光影綽綽,四方皆寂,澄靜的酒液裡映着崔望熙如玉一般剔透純粹的面容,眸中是掩不住的情意。
他舉杯相邀,杯盞觸碰,“叮”地一聲,月色卷簾入室,穿過銀屏珠簾,悄然飄灑在桌前,繪出深淺不一、起伏錯落的影子。
金陵春入腸,留一縷百轉千回的餘香在舌尖。
宋撄甯挑了口面前的菜,随意道:“該賞升州府,今年的金陵春比往年多了絲甜味,恰到好處。”
“撄甯好甜酒嗎?”
“嗯,那些大宴上的烈酒雖濃郁,喝上兩口便嗆得要吃些菜搭着,但那些菜......不提也罷。”
古來宴席之上的菜肴雖是做得極其精美,但因為要把握着時間,不得不一直放在火上溫着,早已失其本味。
何況帝王高高在上,一舉一動涉及着尊榮顔面,僅能淺嘗幾口,席中還時不時有人前來敬酒。一場大宴下來,實在疲憊。
“怪不得我看撄甯在麟德殿時,總有些強顔歡笑,不久後便是元旦大朝宴,又要難熬了。”
宋撄甯無奈一笑:“那崔相記得第一個來敬酒祝歲,不然到了後面,朕可是要敷衍你的。”
崔望熙給她夾了枚炙蝦,溫聲應下:“那我定要和那些同僚們搶一搶時機了。”
他忽然見到了什麼,默了默,随即便是一陣驚喜:“撄甯......是特意加的嗎?”
盤中之物如雪雕玉砌的潔白花朵,尚食局别出心裁,還在四周擺了一圈碧葉。
宋撄甯佯裝不解:“崔相在說什麼,朕特意加的?”
“撄甯,我很開心......你竟願意去了解我的喜好。”他夾了片玉筍細細咀嚼,鮮味一點點蔓延開,崔望熙又給二人添了酒,綿綿酒香裡,似在回憶往昔。
“撄甯,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小時候的事。”
他淺歎一聲:“我......小時候,是被關在院子裡度過的。”
“母親早逝,父親嚴厲,他忙于跟其他幾位族中的叔叔,争奪崔氏的權力,性子強勢倔強,在朝中走得不順。”
“他也不喜歡我這個孩子......在這一輩族中,我行四,他因此而怨憎我的母親,誕育我太遲,沒讓他在下一代中占個‘長’的名頭。”
宋撄甯聽着連連皺眉:“崔氏對長幼之序看的這樣嚴重?”
崔望熙兀自倒酒,“是的,崔家無論男女,皆不允有旁人插足與夫妻間,所以不會有庶出子女的存在,隻能在長幼上較勁了......聽起來多麼情深,說到底,還是為了‘臉面’二字。”
“家裡規矩極多,走路、言談、飲食、念書......沒有一處不是規矩,前十幾年,連些許鮮妍的色彩都沒見過,也隻有崔岐崔颢兩位伴讀一直陪着我。”
“怪不得朕那日去崔府,看到你家中樓屋,莊重素雅,花樹也多是些為文人贊頌的高潔之流......”她頓了頓,“隻是,朕記得你似乎也種了紫薇?”
崔望熙聞言勾起嘴角,“那是近些年的事了,我在朝中爬得高,在崔家也掌了權,把父親和一衆長輩送回清河養老了,還打壓了青州一脈的崔氏。”
“崔府沉寂百年,終于有了些改變。”
宋撄甯和他碰杯,“果真是膽子大,直接在朕面前說打壓同僚不孝不悌了?”
“難道撄甯願意見到第二個如日中天的謝家嗎?”他連飲幾杯,眼尾暈了淡淡的粉意,平添幾分惑人的昳麗,“七姓十家裡,除了被誅的王氏外,就屬崔家最低調了。”
“所以你這中書令朕用得很安心,謝家的幾位目前都是盛年,很難激流勇退,再者朕也的确倚重謝翼。”
崔望熙自然能理解她對謝家的複雜情感,看着地毯上的泠泠月華,語氣卻是輕松:“上一任家主被我送去頤養天年後,崔家的小輩們就自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