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銜月數到第三個六十的時候,鐘五出現了,扶着梯子讓她下去。
“你……”
“你……”
兩人異口同聲。
鐘五看江銜月的情緒雖已平靜下來,可紅紅的眼眶還是不停溢出眼淚。
他心中發顫,用另一隻還幹着的衣袖給她擦了擦,扶着人往江濤家的方向走。
到了斜拐角處,已經能看到熏蚊子的艾草堆上蒸騰起的煙氣,嗅到那濃郁刺鼻卻又隐含清香的氣味,聽見此起彼伏的雞鴨鵝的叫聲……
江銜月這才像是活了過來,覺出自己還在人世間。
“我就在這兒,你一個人可以嗎?”
江銜月搖搖頭又點點頭,她掙開鐘五的手,扶着牆,腳步蹒跚地往前走去,又忍不住回頭看。
鐘五大步走上去,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兒,那邊有我,你隻當什麼都不知道,隻說在路上恍惚看見院子裡閃進去個人影,有些害怕,不敢回去,别的不用多說什麼。”
“鐘,鐘大哥,我……”
江銜月聲音發顫,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心髒裡的血液在不停湧動,像躍動的火舌一般,可涼意又從這無星無月的夜晚滲進她的骨頭縫裡。
她在水火之間掙紮,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月兒,”鐘五近乎幹澀地叫出了她的名字,隻覺得心裡像是被火燒過似的,疼過之後就成了寸草不生的荒蕪之地,急需要水源滋潤,深情填滿,好像隻有将她牽在手裡,圈在懷裡,桎梏在心裡,才能緩解那份焦灼。
“月兒不怕,此事過後,我去跟三叔說。以後,以後我守着你,護着你,再不讓你一個人,也再不讓人欺負你。”
他常常行走于市井之間,并不少見那些駭人聽聞的鬼蜮伎倆,可當這樣惡毒的心思,這樣歹毒的用意,是針對自己朝思暮想心心念念之人的時候,他的血液就止不住沸騰。
-----
江銜月腦子成了一塊繡布,被修繃子僅僅繃着,又有無數根針穿引,細密的疼痛泛起,思緒蕪雜紛亂,讓她一絲一縷也捉不住。
她眼裡憋着兩包淚,看向鐘五,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即便神思恍惚,她也明白,他說的守着護着,大概是為了她的清白着想,要向她家裡求親的意思。
撞上這樣的事情,即便非她所願,一旦鬧将出去,說在别人嘴裡,大概也不會好聽。
可越是如此,她就越憋悶,越難受,腸中千回百轉,終是忍不住淚流滿面。
“鐘大哥,你,你不用勉強自己,你走吧,就當什麼都沒有看見,我,我會跟他們好好說的,多謝你救了我,我~我不會連累你的,我會,會感激你的……”
可是她也不知道要如何感謝他。
他已經在緊要關頭救了她幾次。
他這個歲數,或許已經有心儀的女子,或許家裡已經給他定好親事,或許他正滿心期盼着洞房花燭,嬌妻稚子。
難道就因為救了她,就要把自己的婚姻也搭上麼?
可是她要怎麼辦?
今天之前,她還可以安心地等着三奶奶和大伯母給她相看婚事,按部就班地嫁過去,平平淡淡,順其自然過完這一生。
可今天之後呢?
他剛剛站在她身邊,就已經在她心裡紮了根,她還可以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然後去嫁給别人嗎?
她當然做不到。
更何況,他走了,她要怎麼跟家裡說那些事呢?可他要不走,家裡人又會怎麼看待他呢?
江銜月想着,眼淚如斷線的珠子般落下,隻覺得周遭一片昏暗,連鐘五的身影都開始模糊起來。
-----
鐘五無措地看着眼前泣不成聲的清瘦女子,有些捋不清她的話。
什麼叫勉強?什麼叫不會連累?
直到眼前的人捂着臉蹲下身去,眼淚從指縫間溢出,在地面上砸出一個個小坑,他才明白過來,或許她根本就不曾明白他的心意。
鐘五扶着江銜月的胳膊将人攙起來,認真問道:“月兒,你要拿什麼感激我?”
江銜月愣住,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刹時間不由連眼淚都止住了,待想明白鐘五的問題,不禁又啜泣出聲,噙着淚去翻自己的荷包。
她有錢,可她也隻有錢……錢于她來說,是最好的東西,也是最蒼白無力的東西。
鐘五笑笑,即便她在他心中生根發芽,卻也不曾知道她竟是如此可愛的一個人。
他捧着她的臉,熠熠生輝的眼睛裡盛滿了細碎的月光,望向她猶帶淚痕的眼。
“月兒,書上說,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黎山上,你出現在我身邊的時候,我就非你不可了。”
江銜月卻搖頭,恩是恩,愛是愛,兩者怎能混為一談。
在夢裡生活的那些年,她娘跟她講過,她會嫁給她爹也是因為她爹救了她,可是隻靠恩情維系的婚姻是不能長久的。
若是兩人合得來,因恩生愛,自然是一段佳話。可若是合不來,遲早因恩生怨。恩怨恩怨,不就是這麼來的?
她爹和她娘已算是情投意合,相互包容,彼此珍重的夫妻了,即便如此,她娘卻也躲不過郁郁而終的結局,更何況世上凡人居多呢。
她過去不曾期待與誰産生這樣的感情,是因為她不敢,卻從來不想去幹涉别人愛和被愛的自由,更不想因此牽連别人的一生。
喜愛一個人,心是會怦怦跳的,就如小鹿亂撞一般。
這樣的感覺,她過去不曾有過,如今有了,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
想着這些,江銜月的眼淚潸然而下,語氣卻無比堅定。
“鐘大哥,你不要聽話本上胡說八道。若是這樣算,那我豈不是嫁你十次八次也還不起你的恩?
“我知道你是好人,但是我救你就如同你救我一樣,是圖我自己心安,不是圖你回報什麼,更不是圖你這個人。
“你已經幾次三番救過我的命了,就是多大的恩也都還完了,反倒是我該知恩圖報才是。”
她看向他盛滿光芒的眼睛,認真道:“婚姻是很重要的事,不可輕許。鐘大哥,你應該娶一個你愛重的女子,和她相偕到□□渡一生。”
她微微側過頭,怎麼也忍不住往下落的眼淚。
-----
鐘五順着她剛剛的想法,竟有些理解她這迂回曲折的思緒了。
“月兒,我沒有喜歡别人,也并非用姻緣償還恩情。相救隻是緣分使然,可我想娶你,是因為我心悅你,我想與之共度一生的人,也是你。你明白嗎?”
江銜月仰頭,看他認真的表情,竟覺得不可思議。
在她心裡,鐘五一直是高大的,沉穩的,甚至是冷峻嚴肅的,他無論在什麼樣的處境中,都能遊刃有餘。
就像在白石橋,他從容不迫就将幾個無賴收拾了。
就像在山上,哪怕衣衫褴褛,形容狼狽也掩蓋不了他的鋒芒和氣度。
雖然嘴上不說,但其實她和江濤一樣,心裡對他的崇拜更多。
她不知道他多大歲數,想來也不會比大哥小太多,是以她雖然叫他鐘大哥,卻一直将他歸類于父親那一輩的人,再不然也是大哥二哥那個年歲的人。
對于他,她雖一直有仰慕親近之意,卻不至于生出少女绮思,可他竟然是這樣想的嗎?
鐘五看她神色驚訝,啞然失笑,“若我對你無意,也不會有這一樁事兒了。”
他将自己一路走來的心思細細說了一遍,“我那會兒想着,要是能見着你就好了,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
實際上,一直以來他都有一種直覺,他對她的癡迷,絕不是江家人樂于見到的。
他們家他這一輩沒有女孩,但他推己及人,也能想象到,如果他一早就把對她的情意表露出來,隻怕江家人隻會防備他,即便與他往來,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情真意切,毫無所感呢。
所以他做出的每一個舉動,說出口的每一句話,都拿捏好了分寸,真實自然,恰到好處,不會引人側目也不會顯得生疏。
所以作為某種意義上的勁敵,他能在一瞬間就發現董桃林那過于外露的感情,也能發現江三叔看董桃林時那有點欣慰又偶爾嫌棄的眼神。
他想,江三叔肯定是考慮過董桃林的。甚至可以說,董桃林于他而言,應該是一個父親對女兒終身大事經過最周全地思慮後,挑出的最可靠的人選。
鐘五不得不承認,自己心中出現過的類似于嫉妒的情緒,那情緒一閃而逝,很快就衍生出新的東西——
董桃林在某種意義上,為他提供了正面範本和反面教訓。第一次短暫會面之後,他已然明白江三叔對董桃林的欣慰和嫌棄都是來自哪裡了。
更重要的是,江銜月看董桃林的眼神很清澈,雖然她看誰的眼神都很清澈,但這至少讓他不那麼郁悶了。
鐘五想着,很想仔細看看她看自己的眼神,是清澈的,抑或其中已經含了一絲情意?
-----
江銜月有些無措,即便三奶奶和大伯母幾次跟她提到過相看人家,可她并沒有什麼概念,也沒有真地相看過誰,亦不曾對誰起過一絲波瀾,直到今天……
可即便知曉了對方的心意,她卻不知道該做出什麼樣的回應。
“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這是她讀過《詩經》之後,娘親教給她的一首詩。
“女子處世不易,我教給你這些,是希望你能在規矩禮法之中衡量自由的尺度。感情尤其如此,你要堅定,更要曠達,要有敢愛敢追求的勇氣,更要有敢恨敢舍棄的胸襟,隻有這樣,你才不會被規矩方圓所困,不會被流言蜚語所傷。要知道,人活于世,錢權名利都隻是一個名目,真正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充實而幸福的生活,這是最簡單的事,也是最難的事。因為隻有你自己知道,什麼才是幸福。”
江銜月漸漸平靜下來,她沉思良久,才擡起頭來,“鐘大哥,我等你,等你來。那,那我去,去叫我四哥來,你……”
鐘五如願在她含淚的眼裡看到了他期盼的那種與衆不同的感情,可心中除了愉悅,還蔓延出一種密密麻麻的疼。
他給她擦了擦淚,“月兒,沒事兒了,你去三奶奶家,不用多說什麼,隻說送飯回來看見有人影進了院子,不敢進門,讓你四哥過來看看,去吧。”
江銜月點點頭,眼裡又蓄了兩包淚,“那你怎麼辦?”
“我和你四哥約好今日過來的,恰好看到他們鬼鬼祟祟進了院子,不放心才跟進去的。後頭的事情我都有說辭,你隻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看見,先進屋去吧,你安心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