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木虬枝蔽日,青苔漫過石階,本是少有足迹踏尋的地方,卻因山腳有座香火鼎盛的水月禅寺而多卻了幾分人氣。
因為最近幾縣的風波,水月禅寺裡的香客少了不少。周行露和裴燼趕到時,便隻看到一間空無一人的客舍。
檀香混着黴味撲面而來,攥着掃帚的小沙彌無措地站在一旁,雙手合十,一問三不知。
周行露仔細搜尋了一番,才在牆角找到一隻孩童遺落的草編蚱蜢,客舍外柴堆深處,半件破衫随意團着,像隻蜷曲躲藏起來的灰白花狸。
顯然,他們晚來了一步。
撫額懊惱之際,“露姐姐!”一道響亮神氣的聲音從牆頭傳來,阿生攀着老樹枝桠縱身躍下,衣擺還沾着蒼耳。
“阿生!”周行露驚喜地轉過身,知曉他定是跟着三人中的其中一個來到此處,直接問道:“她們去哪了?”
事态緊急,阿生也沒多言,直接指了指東南方向:“一駕馬車四個人,輪印是往安吉州方向!”
與此同時,建康府通往安吉州的官道上,一輛烏篷青蓋馬車碾過夯實的沙土地面。
車廂内,身形瘦削的婦人懷裡摟着一個四五歲大的女童,憐惜地摸着她細軟濡濕的黃發:
“團團怎麼樣?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團團沒事……别擔心。”小姑娘半閉着眼,乖巧地蹭了蹭婦人衣襟。
虛弱軟糯的聲音掩不住疲憊,她咬着唇,小小的臉蛋泛着不正常的酡紅。
婦人看得眼眶一酸,強忍住眼淚:“好,團團真厲害,等下個鎮子我們就去找大夫,吃完藥就不難受了。”
少有人來往的官道上,馬鞭高晃,快速旋轉的車輪碾過枯葉,靜谧中帶着急迫。
突然,車簾被一陣疾風掀起,棕馬長嘶,揚起前蹄。
團團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着,似驚慌的幼兔一把抱住身邊人溫熱的腰。
“團團!”清泉般的熟悉女聲截斷前路。
掀飛的車簾露出少女溫和的笑臉,小姑娘緊閉的雙眼慢慢睜開,剛想驚喜地撲過去,卻被婦人死死按在了膝頭。
“周娘子,裴少俠。”婦人目光定定地看着攔下馬車的兩人,眼中帶着冷意。
晨光斜切過她半邊臉龐,将眼尾細密的溝壑都浸在陰影裡。
“琴姐姐。”周行露對着身體緊繃的一大一小微微颔首,語氣依舊溫和冷靜。
沒錯,婦人正是大家以為已葬身魚腹的杜娘子!
誰都沒有先開口,兩方肅然對峙之時,隻有團團仰着迷惑的小腦袋,在自家娘親和露姐姐之間打轉。
敏銳直覺讓小姑娘察覺眼前氣氛有異,便隻敢小聲地與眼前人打招呼:“露姐姐,大哥哥。”
周行露安撫一笑,解下腰間裝着芝麻花生糖的荷包,待小姑娘雙眼放光地羞澀接過,杜娘子才慢吞吞地從馬車上走下來。
青布車簾垂落的刹那,隔絕了孩童與外界的視線。
少女清泠泠的目光看向杜娘子,緩緩開口:“琴姐姐,你可把大家騙得好苦。”
杜娘子一愣,不自在地摸摸耳邊的碎發:“周娘子,我也是走投無路。可要是我還留在縣裡,單憑杜老大做的事情,我們娘倆都不會好過。
我,我知道我這樣不對,但好不容易大難不死,你,你能不能當作沒看見,放我們一條生路……”
眼前婦人依舊不撒口,周行露柔和的目光漸漸冷了下來:“你一走了之倒是幹淨。可惜張嬸為了救你淋了大半個時辰的雨,回去便生了風寒。
昨日有人來看杜家院落,她拖着病體也要出去阻攔,說萬一團團找回來了,還能有個落腳地。”
少女的語調清淺平穩,說起還被蒙在鼓裡的張大娘,話中之意讓杜娘子心中發緊。
沉默半晌,她才僵硬接話:“是我對不住她,我不知道杜老大連祖宅都賣了,可我還有團團,我不能留她一個人啊!”
婦人嗓音幹澀,話裡充滿一個母親走投無路後的掙紮與無奈。此情此景若是發生在當日公堂,怕是又能激起許多人的同情。
“是嗎?”周行露卻輕輕笑了一聲,綿密輕盈的日光落在她淺褐色的眼瞳裡,像塊冷漠薄涼的水晶,“我可沒說來看屋子的是新房主。琴姐姐怎像早就知曉杜老大已在月前将宅院出售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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察覺自己踩中對方的言語圈套,杜娘子扯扯嘴角:“這有什麼稀奇的,杜老大欠了大通賭坊那麼多錢,總要找門路填補的。
家裡能賣的都賣了,就剩一座空宅,後來他又犯下這樣的滔天大錯,逃跑前怎會放過這筆餘财……”
少女挑眉,心緒缜密逐個擊破:“可若杜老大一開始就想撈筆黑錢遠走高飛,怎麼還會惦記團團那幾兩賣身銀?除非……”她尾音拉長:“杜老大根本沒想走,抵押女兒賣掉祖宅,不過是籌措繼續翻盤的賭資!”
垂于身側的手迅速收緊,杜娘子擡起頭:“我不懂你的意思。”
周行露沒再給杜娘子回避的機會,她直直對上瘦削婦人那雙飄忽閃爍的眼睛:“不懂沒關系。琴姐姐既稱杜老大才是綁架案的真兇,那我有幾個疑問,還想請琴姐姐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