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呀”,他瞥了眼在衆人說笑招呼聲中身體緊繃的少年,語氣頗為意味深長,“還是相互關照着點吧。”
語罷,他複又垂下眼睫,沙啞疲憊的聲音裡帶着鄭重:“這陣子也要辛苦你們。我老骨頭不頂用了,幫不上你們什麼太多,但咱這溧水縣的安樂日子,可不能就這麼沒了!”
衙門口的紅漆大鼓在風中無聲伫立,聽聞此言,衆人皆收斂了玩笑神色,一一認真颔首:“是。”
***
溧水縣,七言巷口。
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站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榕樹下,穿着桃紅襖子的身體一動不動,隻有紮着同色頭繩的腦袋極力向上仰,像是在樹上尋找什麼。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小姑娘那帶着嬰兒肥的臉上滿是急色,黑葡萄似的圓眼睛裡逐漸湮滅希冀的光,慢慢蓄起淚花。
突然,長久的僵站與過分的後仰惹得小姑娘一個重心不穩,小蘿蔔墩般的身體毫無防備地向後倒去,撞上一個堅硬又溫熱的物體。
慌忙扭頭一看,卻見本就稀薄的日光完全被高大的身影所遮擋,透過樹葉間落下的碎金,她隻能隐約看見大團大團的黑色和模糊的輪廓。
是個陌生的大哥哥!小姑娘如此想着,小心地往後縮了縮。
對面人沒有說話,環在胸前的雙手合抱着一把玄黑寬劍,手背似是剛磕到了小姑娘毛發細軟的後腦,有些泛紅。
他低下頭,無聲注視着鞋面上那個灰撲撲的腳印子,面無表情的臉龐看起來分外冷漠。
被對方滿身的肅殺寒氣吓到,小姑娘話都不敢說了。積蓄已久的淚水如斷線珍珠,一下子就滾落了下來。
接連抽噎幾下,孩童細弱的嗫嚅聲才弱弱響起:“對,對不起,哥哥。芽芽剛才在看,看樹上,不是故意的……”
不到人腰高的幼崽哭唧唧揪着自己的衣角道歉,淚眼婆娑擡頭懇求的模樣像極了做錯事後,心虛得嘤嘤叫的奶貓。
檐角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少年劍客眸光一黯,正欲開口——突然,一道急促焦急的女聲自遠處傳來。
“芽芽!”
巷子深處,飛快跑出來一個面色慌亂的年輕婦人。
她的臉很白,腳步很匆忙。待跑至一大一小近前,她先是一把抄起小姑娘攬在身後,然後才面色緊張地看向裴燼,語氣讷讷:“這位小俠士,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女不懂事,沖撞您了。”
說罷,她還用沾着面粉的手重重拍了小姑娘的背兩下,刻意控制的力道打在厚實的襖子上,雷聲大,雨點小。
來人面上的小心畏懼不加掩飾,少年劍客冷着臉,硬邦邦地吐出兩字:“無礙。”
婦人頓時松了口氣,抱着娃娃淺淺鞠了一躬,便想轉身離開。
直到走出了幾丈遠,那婦人才有些猶豫地回頭。
看着少年碎發後清淩淩的眼睛,她放低聲音好心叮囑道:“小俠士,縣裡最近出了賊人,您要是沒什麼事,還是早點回家去吧。”
匆匆說完,似是生怕他怪自己多嘴,婦人扭頭加快了腳步。
母女兩人小跑着走入不甚明亮的小路中,巷道深深,自覺逃離‘險境’的小姑娘帶着哭腔的奶音随風傳來:“娘親,露姐姐…露姐姐給我做的風筝丢了!”
“臭芽芽,都和你說了最近不要出門,怎麼還自己出來瞎玩!”
“哎呀,好啦好啦,不哭了,明天娘再陪你來找吧~”
随着小姑娘撒嬌似的哭訴,婦人本就不算強硬的抱怨轉為溫和的輕哄,淺淺飄散在風中。
裴燼站在原地,目送着母女依偎走遠,眉眼平淡得似一樽冰雪雕作的人偶。
直到她們拐進巷尾的一間屋子消失不見,少年劍客通身壓制的凜冽殺氣才瞬間翻湧而上。
他偏過頭,像隻察覺獵物的野狼,極其敏銳地、笃定地看向榕樹旁的一間宅院。
——那裡,原本緊閉的院門不知在何時開了一條縫隙,清淺小心的窺探視線從中溢出,似屏氣蟄伏、伺機而動的輕煙。
周行露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與裴燼對上了雙眼。
少女琥珀色的瞳孔正對那雙好像被塞北風沙抹去了所有柔軟的沉黑眼眸,等看清了其中執弩對峙的倒影,眸光微微晃動。
被發現了啊!
她松開手,嘴角努力勾起一個輕巧的弧度,月白色的素羅寬袖落下,堪堪蓋住手上千機弩的精鐵冷光。
“縣裡最近有賊匪出沒,我剛有些誤會了,對不住。”周行露淺笑,飽含歉意的嗓音如春風楊柳溫柔缱绻。少女亭亭站于滴水檐下,脈脈眼中波,盈盈花盛處。
裴燼沒被眼前人清麗雅緻的面孔分走半分注意力,他微微挪移腳步,握緊手,面上似有寒霜凝結。
“你是誰?”